即使是过了三年多，我也常会坐到洋芋家的榕树下乘凉，惬意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割了的苞米，光秃秃的田间地头，拿勺蒯了口稀饭吃。刚坐下的时候还很舒畅，直到被蚂蚁结实地咬了一口，我才又想起来，今天的稿子还没有着落，怕是又得挨父亲在信里一通数落，想到这，我就只能从惬意的乘凉，变成紧张的乘凉。
说是乘凉，其实也是为了找找灵感，实在找不到什么可写的了，在学校里干坐着，秋收也没半个学生来上课，都在家里农忙，看着眼前这一切，我还是会感叹“这苦我可真没办法吃”，我也算是这“蛀虫”罢。
我这么想着，就看到洋芋握着镰刀，从我眼前的田埂走过来，依旧是童稚未泯的向我打招呼，我也慵懒地微微抬手回应，看着眼前的洋芋，我总能回想起她王嬢嬢与我同靠在这颗树下讲的那些多舛的事……
原来这家里也挺富的，从外边儿看，少说是个有两进的大宅子，光灿灿琉璃瓦镶的院墙边，她爷爷当时被叫个胡老爷，胡老爷富长良心，接济着村里的寡妇，也不知道他图什么，就从我记事以来，她爷爷的两个随从，三五不时的在乡里的街上往那家里揽人，揽完了人，忙叨一会儿就又出来，站在宅门那儿撵过路的人，尤是老太太和小孩儿，隔了个老远就要开始轰，大人说胡老爷腌臜，专在那街上挑后沟子翘的女娃往家里带，再让那俩随从逼人就范，简直是逼良为娼，还说他一把年纪了不知廉耻。我那时候听不懂，只是知道，从胡老爷家里出来的女人，个个都笑盈盈的，又时不常摸摸怀里掖着的东西，像个拾了宝贝的乞丐，行事鬼鬼祟祟的，就这，我打心底里觉得那胡老爷多半是个好人。
后来我长到十二岁，像是听说胡老爷身体不好，快要走了。那天下地回家，老远从半山腰上就看见胡老爷家里满是白绫白花，隐隐听见有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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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糟的哭号声，喜旺最机灵，头一个喊着“要吃席了！要吃席了！”，于是大伙儿跟着喜旺附和，又跟着跑回家，但不知道为啥，我却高兴不起来，想起先前，在胡老爷家的洋芋田里做短工，胡老爷就好逗我玩，有时还会搂我到宅门前逗蝈蝈，只是每次胡老爷这样对我好，要是叫那夫人见着了，定抡圆了胳膊让胡老爷的脖颈子生生留下红手印不可，每每这般，我就只能像根竹竿似的戳在原地，不敢说话，不敢喘气，生怕连坐。可这种事发生后也有好处——别看夫人膀大腰圆，往门口一杵，搭眼一瞧还以为是一口水井立在那了，心里细着哩，可能也是怕我吓着了，数落完老爷那天晚上，家里总能添些玩意，有时是书，有时是灯油，我最想收到的是装着肉的铁罐子，要是收了这，全家都能好吃几顿。
也有不好的事，要是收了书，隔个几日到宅子里做洗地短工，夫人见了我，就铁定要提问那书里的字词，没空看，我就是抓破了头也想不出个一二三，一看这，夫人就又得摇头叹气，接连训我，什么“女儿当自省”，什么“读书以自强”云云，劈头盖脸的挨一顿呲，最后又强拉着我，硬要把几段文辞塞进我脑子里才算完，前前后后好几年，也生生塞进了五六本书，但凡想来，即便是现在都会莫名出汗。
扯远了，扯远了。我愣在原地，想着胡老爷的对我的好，喜旺突然扯了我的胳膊一把，我被惊得往后抽了下身，看着他，他也还是笑着“愣着做啥，赶紧回家换衣裳好去吃席啊”。我没反应过来，就被喜旺扯着袖往家里赶。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家，娘见我回来了，又是一把扯着我，少见的给我打了一盆第一手的热水，洗了洗脸，伙着姐姐把我的外衣褪了，就留了件里子，撸起我的袖子接着给我擦，弟弟刚从外面跑回来，看着我这样，他“姐姐怎么啦”“姐姐要干嘛”地问个不停，爹嫌弟弟烦，拄着棍子，踉踉跄跄地把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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拽了出去。
我回头看了眼弟弟的功夫，她俩往我身上套了件红褂子，我没反应过来，又给我涂了层胭脂，姐姐捏着我的脑袋，娘给我抹了个红嘴巴儿，架着我就往胡老爷家里赶，我懵了，不明所以，胡老爷家的白事，我能穿得大红的就去吗？姐和娘这是要干什么？爹怎么恼了？我脑子乱得跟浆糊似的，眼看快到胡老爷家门口了，那随从看了下我，又低头把门前的火盆儿点了起来，邻村的媒婆看见我来，忙上前迎，哄着两边的小孩儿不停的喊“新娘子来咯~新娘子来咯~”，大家就都在喊，只有喜旺站在墙根那，被个随从按着一边肩膀，咬着牙，捏着拳头远远的望向我，我记得那时候我隐约看到了，喜旺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表情复杂极了，愤怒、遗憾、难过、自责写满了拧巴的脸。
说到这里，王嬢嬢笑了，笑得眯缝着眼，看向南面一处破败的瓦房。远观了良久，似乎在怀念故人，嘴里念叨着“到了儿你也还是没回来…”
“那是喜旺家吗？”我不识趣的问。王嬢嬢楞了，扬起的嘴角慢慢收了回来，答到“起先是，现在不是了。”我不死心，抱着刨故事的心态，想接着往下问，他却先开口了。
姐姐和娘把我架起来，越过火盆，又越过门槛，外面挂了一圈儿白事的绫子，唯独一间北屋贴了红窗花、红对联，我被强拉着进到屋里，眼巴前躺着一个男人，颤颤巍巍的从床上坐起来，见我来他很是激动，我定睛一看，是胡老爷，他还没死。乡里的长工短工见了胡老爷一家都是要打招呼的，我也不例外，那次我要开口但还没叫，只听见门“咚”的一声关上了，回头一看，姐姐和娘都已经出去了，这回就算是胡老爷，我也开始有点发怵了，我几乎是砸门般地想让娘把我放出去，可是那鞭炮声实在是太响太响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瘫坐在门后，不敢动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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