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云海录

《缥缈云海录》

第七章 阿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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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祭完父母,顾颉秋便径直走下山去。

少年并非第一次出远门,但情知这一去,只怕就是有去无回了。

他心中遗憾未始毋有,至少就没有当面和一直照拂有加的林叔说一声珍重。

唉,人生如萍,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不如两不相见,无为歧路临别,涕泗横流--只是林叔遮莫以为自己寡情就是了。

除了林叔之外,还有林小童,但是依那小家伙的性情,顶多也只是郁闷两三天而已。

世界心头过,无物碍欢喜,希望那小家伙无忧无虑,一直到百年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顾颉秋当然不知道,若是他下山时,顺道到林惜雪家向林父面禀一声,也许他这一辈子就走不出落霞了。

世事也真是奇妙。

言归正题,且说顾颉秋一路走下山来,居然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先过了燕子岭,再过夏泠坪,山路渐宽渐平,不复高木遮天,两边葱葱郁郁,流水淙淙。

落霞山下是玉溪镇,在玉溪镇买了几个烧饼充饥,见天色已晚,便找了个角落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买了几个包子和烙饼,出了玉溪镇,望东走走歇歇。

大概走三十多里路,经过几个小镇,将近日落时分,眼前蓦然开阔。

暮色之下,但见天地蓝黑一线,海水滔滔,望不到尽头,已然来到中州南邻的幽海边上。

沿着涯岸走好久一会,穿过一片小树林,便看见一间破旧木屋,外面围着一圈破旧栏栅,皆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显得甚是凄凉。

顾颉秋正想向前,却见四个家丁打扮的汉子从屋里走出。

领头一人个子瘦小,黄皮瘦腮,下巴尖长如锥,唇上两绺八字须,活生生一只直立灰老鼠。

这人好熟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

顾颉秋心里奇怪:“这些人来阿牛哥家干什么?”

见那一行人走出栏栅,往小树林这边走来,顾颉秋连忙躲在一块大石头后。

领头那人走到树林边,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骂道:“真是晦气,这小子的屋里怎么有一股死人味?!格他老子的,这么一大笔银子,白花花放在眼前,居然还推三阻四,假惺惺叫我们拿走……”

说着,回过身来,对身后其中两人道:“陈豹、李济,你们两个今天晚上好好给我盯着!”

说着,又抱怨了一句,道:“格他老子,如果不是这小子,我们大伙现在正在快快活活地喝酒吃肉呢……”

那两名叫陈豹、李济的家丁答应道:“廖主管,你放心,我们一定死死盯着这小子,让他哪里也去不成!”

那廖主管点了点头,忽然往四下看了看,压下声音道:“很好,老爷说了,后天便是他的喜事之日,等五夫人一过门,到时就……”

那陈豹、李济为难道:“这……”

廖主管道:“哼,你们还怕少得了你们的好处!好了,什么也别说了,你们好生在这里守着,我和阿长先还要回府上替老爷打点打点、准备后日成婚事宜,看来今晚可有得忙乎了!”

说着,便对那阿长招招手,一同离去。

那陈豹、李济待两人走远,便各自在一处空地坐下,其中一人抿着喉咙,尖声怪气地学那廖主管说话:“打点、准备后日成婚事宜……哼,府上那么多人,他一句话,还不让别人跑断腿,除了动动嘴皮,他有什么好忙乎的!”

又道:“看他猴急样,哪是回府上打点,分明就是摸去那宋寡妇的家里……那娘们臀大得像座山似的,也不怕被压死……”

另一人附和道:“豹哥,可真不是,这脏活累活全他妈的丢给我们俩,他们两叔侄倒好,搁下一句屁话,就跑得没影,到时功劳还不他妈的全部占去,想想就恼火……”

这个被称作“豹哥”的,自然是陈豹,另外一人便是李济。

只听陈豹冷笑道:“哼,恼火?你是不知道黄皮鼠的歹毒!那日我在老爷房外听到他们两人的谈话,你猜怎地?”

李济道:“怎地?”

“原本这小子根本不用死,老爷的原意是让我们狠狠教训这小子一顿,把银两夺回就是,并没有打算……那黄皮鼠只说了八个字,这小子就凉透了!”

“豹哥,你别说话一吊一吊的,到底是那八个字?”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两人似乎对那被称作“黄皮鼠”的廖主管的歹毒心有余悸,一时倒吸一口凉气,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只听那李济道:“豹哥,你说老爷长了那一身肥膘,他还能行吗,娶么多夫人,也不怕折阳寿?!”

陈豹道:“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那眼珠子一转,谁不知道你的那点歪心思,我劝你还是藏着点好,别露出形迹。”

“豹哥,我哪有?”

“哼,前日你看着三夫人流哈喇的样子,要是给别人看到,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李济道:“这……豹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对了,豹哥你知道现在下人都在说什么吗?”

陈豹道:“我当然知道!不就是说老爷被蛇妖附体的事吗?”

李济道:“嘘……”

陈豹道:“此处又没别的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怕个卵球!”

李济道:“那豹哥,你觉得会不会……真的?”

陈豹道:“这我怎么知道,当日你不是在现场亲眼目睹吗?我还想问你是不是真的呢!”

李济道:“那白蛇黑蛇在老爷祖坟做那事是真的,大家伙都看到了,不过老爷是不是被蛇妖附体,我就不知道了。”

陈豹道:“这么说,我看这事多半是真的了,你想人家说人不风流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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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老爷的财力,若是贪好女色,年轻时早就娶个十门八门的姨太了,何必等到现在上了年纪,忽然一下子临老入花丛,娶了这么多个夫人!一、二、三……这是老爷这两年来娶的第五个夫人了!”

李济吃惊道:“豹哥,若老爷真的被蛇妖附体,那可怎么办?”

陈豹道:“你怕什么,你又不是女的,再说你就算是女的,也是一头母猪,老爷看不上你的!”

李济道:“豹哥,不是……”

陈豹道:“难道那回打蛇的,也有你的份?”

李济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两人是廖府的下人。这廖府原本祖上在朝中当官,告隐后在幽海边置了大片的田地,当起了一方豪绅。

廖府如今的当家人名叫廖昆,年过不惑,原本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对女色却也不沉耽,可是从前年一开始,却性情大变,一连娶了三四个妾侍,而且意犹未足。

廖昆为何忽然变化如此之大?

相传前年廖昆祭祖时,发现祖坟上有黑白两蛇正在盘旋交尾,以为不祥之兆,命人乱棍扑打,黑蛇被当场打死,而白蛇侥幸逃脱,不知所踪。

此后,廖昆大病一场,痊愈后,便性情大变,大凡有美貌女子辄思如何收入帷中。

有好事者便附会穿凿,说蛇性至淫,廖昆肯定是被蛇妖附身云云。

却说李济、陈豹俩人东一句西一句,又说了一会闲话。

忽然又听李济道:“豹哥,你说这蠢牛和五夫人有没有……”

陈豹奇道:“有没有什么?”

李济低声道:“就是那个……”

陈豹恍然,嘿嘿一笑,道:“你这小子从刚开始提到三夫人就两眼发光,这会又问些干嘛,难道你对五夫人也有兴趣,想来个虎口夺食?”

李济道:“豹哥,你千万别乱说,我可不敢有这个心思,可是你说,人家一穷二白,比我都还差老半截的,却能得到美女垂青,想到这里我心里好不愤气!”

只听陈豹道:“也难怪你小子心痒,这个五夫人,虽然不如老爷其他几位夫人那样娇滴滴的,容貌也要略逊一筹,不过那身段可真是……桀桀……人家不是说,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五夫人那腿可是又长又紧……

“那天我和老爷在海边,刚好碰见她从水里钻出来,那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别说老爷,我都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给她……”

李济道:“豹哥,五夫人真的这么好看?”

陈豹道:“你是没有眼福……妈的,想起来就来气,那黄皮鼠现在肯定正在和那宋寡妇快活,我们却要在这里喂蚊子!”

李济道:“豹哥,你是老眼力的人,你说五夫人会不会已经不是黄花闺女?”

陈豹道:“你小子三言两语离不开五夫人,该不会真的动了歪念吧,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李济陪笑道:“豹哥,你可别乱说,我哪是这种不自量力之人……”

其时落日已经完全沉入海底,一轮明月缓缓升起,小树林里一片幽明,朦朦胧胧的,如罩轻纱。

顾颉秋见那月亮暗红暗红的,不像往日清幽,心里说不出的突兀,但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耳边只听那李济陈豹两人说着那五夫人的身段丰腴,又说着那廖主管相好宋寡妇的臀大如山,又说起府中哪个丫鬟胸前的风光雄伟。

说着说着,那陈豹终于忍耐不住,拿起一块石头,往地上一砸,怒道:“妈的,妈的,也不知老爷想什么的,都要把这小子宰了!还要给银子他,给了银子他,又怕他把银子藏起来,害得我们两人在这里白白喂蚊子!”

李济道:“豹哥,所以我才说这小子命好,这银子是五夫人替他求老爷给的,听说是想要用来给他老娘治病的,不过奇怪,刚才怎么没有见到他老娘!”

那陈豹哈哈一笑,道:“命好,这小子都快要去见阎罗了,还说命好,李济,你脑瓜是不是想女人想糊涂了,怎么,上次在宜春楼还没耍够呀!”

李济道:“豹哥,你还不是一样……”

陈豹道:“哼,都怪你这小子,左一句五夫人右一句五夫人的,搞得我一把横火,不管了,我现在就去宜春楼消消火……李济,你来不来?!”

那李济其实一早也安耐不住,故作迟疑道:“要是黄皮鼠……”

陈豹道:“黄皮鼠怎么了,这小子能逃到哪里……我们到宜春楼好好玩一把,一早再赶回来,黄皮鼠知个屁!一句话,李济,你来不来!”

李济嗫嗫道:“来……”两人一边打闹着,一边猴急猴急地离去了。

顾颉秋实则早已躲得不耐烦,一见他们离开,立即从石后走出,走到那破旧木屋前,轻声叫道:“阿牛哥,阿牛哥……”

久不见人应,便推门而入,那门一触而开,一股药味扑鼻而来,顾颉秋心里奇怪。

只见屋里暗灰灰的一片,一个人影靠墙边呆坐,身前矮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包裹,包裹里是一锭锭白银,少说也有两百多两。

门外的银光照射,映在那人死木一般的脸上,只见他直直盯着那银子,眼睛里却并无一丝贪婪,反而像两个深洞,虚无一物。

顾颉秋莫名心痛,拍拍那人肩膀,道:“阿牛哥……”

那人吓了一跳,霍地站起,待见清是顾颉秋,顿时喜出望外,一把抱住,道:“小颉,怎么是你?!”

顾颉秋被他抱住,触动断骨,忍不住叫了一声,那“阿牛哥”道:“小颉,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劲头使大了?”

顾颉秋道:“阿牛哥,不关你的事,是我打猎时,不小心摔断了几根肋骨。”

“阿牛哥”道:“那伤得重不重,你都这样了,怎么还走这么远路来我这里?”

顾颉秋早想好了托辞,道:“不打紧,我这次来,可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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叨扰你和伯母一段日子了。”

“阿牛哥”道:“小颉,叨扰这话休提,上次你才在这里住几日,就匆匆回山上,我原想寻个空闲,到山上看你,可惜,唉……这回你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住得越久越好,就怕你嫌我这破屋不遮风不挡雨……”

原来这“阿牛哥”大名曾阿牛,是幽海边上的一名渔夫,年仅二十有余,与老母相依为命。

幽海海边,大多捕鱼为生,海产在当地自然不见俏,反而越往内陆越能多卖几个铜板。

曾阿牛自幼艰辛,常常不辞劳苦,挑着出海所得,跋涉数十里路,到落霞山一带离海边最远的城镇玉溪镇上摆卖。

顾颉秋在山里捉到狐狸、野兔之类的,偶尔也会拿到玉溪镇上,换些油盐衣帛之类物件。

有一次,镇上的地痞流氓欺顾颉秋年幼力小,欲抢夺其货物,周边的人皆冷眼旁观,唯有曾阿牛仗义执言,挺身而出,斗得头破血流,两人因而结识。

去年顾颉秋还来曾阿牛家住过几日,所以认得路径。

却说曾阿牛见到顾颉秋,心生欢喜,一扫苦闷,立即给他倒了茶水,抬头看见门外天色,猛的醒悟,问道:“哎呦,刚才只顾发昏,不知已经天黑,小颉,你吃过晚饭没有……你走了这么远路,肯定饿坏了,你在这里等等……”

他不等顾颉秋回答不必了,就已经走出屋外。

贫陋之家,连个灶台也没有,只在木屋前用几块石头搭一个小灶。

曾阿牛手脚麻利地生起灶火,淘米煮饭,又在院子的鸡笼里,捉了一只肥鸡,宰杀清洗,放在锅里烹煮。

顾颉秋见曾阿牛忙里忙外的,对那矮桌上的包裹不理不顾,仿佛那不是两百多两银子,而是一块破抹布。

顾颉秋心忖道:“这银两怕是那廖老爷给的,肯定就是要阿牛哥和陈玉珠断绝来往,但既然选择了花钱了事,为何还要置阿牛哥于死地。

“看他这些家丁,平日肯定作威作福惯了,所谓狐假虎威,他必是势大力大,要想要一个渔夫的性命,岂不轻易而举,为什么要这般大费周折,难道……”

他一通乱想,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想:“阿牛哥待我情如兄弟,他如今有难,我必不能置身事外,可是我能帮什么忙?

“别说我受了伤,就算我像平日一般生龙活虎,我这个落霞山弱鸡,只怕连一个小小的家丁都打不过……唉,若是我有林大林二一般的身手就好了……”

想到此处,眼前不知怎地又浮现林惜雪拉弓引箭,英姿勃发的身影来。

顾颉秋一想到林惜雪,不知为何,顿时心生懊恼,不自觉狠狠刮了自己一巴,忖道:“难怪她看不起你,一遇到事情就想着依赖别人,别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她肯援手相助,那也是人家的事,与你何关?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顾颉秋呀顾颉秋,难道你忘了老娘临死前说过,凡事莫求人,求人不如求己……你天生九阴绝脉,不能习武,但是你脑子可没有九阴绝脉,不能力取,还不能智取,快想想,快想想……”

“不错,要说打架,我肯定不行,阿牛哥虽有一身蛮力,但猛虎架不住群狼,他人多势众,硬拼肯定不行。

“硬拼不行,那就只能避其锋芒,避而躲之,保存性命,再徐而图后。

“但是躲在哪里去,是要阿牛哥和我一同回落霞山上,还是一同乘船出海,找一个荒岛,躲上一年半截?”

正想到此处,曾阿牛从门外走了进来,原来他在外问起顾颉秋,为何上次忽然离去,久不见回应,便走了进来。

恰好看见顾颉秋刮了自己一巴掌,奇怪道:“小颉,你干嘛打自己?”

顾颉秋讪讪道:“有蚊子,对了,阿牛哥,你问我什么?”

曾阿牛道:“我问你之前明明说好在这里住一个月的,我带你出海捉鱼,为什么才两天不到就急忙忙的回山上去了?”

顾颉秋眉毛一挑,问道:“阿牛哥,你说什么?”

曾阿牛又问了一遍。顾颉秋随口答道:“上次都怪我忘性大,不记得那是村里秋祭比武的日子了。”

心里却想:“难怪刚才一进屋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见到曾大娘。”

原来忘记了秋祭比武的日子是真,但顾颉秋一个外姓人,自然从没有参加过,顾颉秋匆匆离去,实则乃是曾阿牛的老娘的缘故,。

曾阿娘虽只是一个矮小的老太婆,手无缚鸡之力,但她那张嘴巴,堪比绝世高手,里面似乎藏了无数暗器利刃,一经发射,中者立亡。

原来落霞虽离幽海不远,顾颉秋却从未到过海边,曾阿牛听他说起此事,语气颇为遗憾,便邀请他到家里住上一头半月,一同出海打鱼,领略海上风光。

顾颉秋乐得其所,连途跋涉,但刚进屋门,连杯茶水都还没喝,曾大娘听曾阿牛说领了个朋友,要在家里住几天,便立刻炸毛,当面直斥曾阿牛。

说什么“世途险恶,你心直老实,容易轻信他人,只怕有得苦受”,说什么“你一贫如洗,三餐尚且难求,还有气力结交朋友”诸如此类的话。

曾阿牛只憨憨一笑,不以为忤,顾颉秋之前也曾他说过他家中尚有一老娘,嘴巴虽然厉害,心子却软,要有所准备,但也没料到是这种阵仗呀。

年轻人好吃贪饮,第二天两人在隔壁渔村的小酒肆里打了一壶小酒,杀鸡喝酒。

曾大娘吃了鸡腿,嘴上的鸡油还没有抹掉,又开始说:“这只鸡我可养了好久,小颉你可记得阿牛哥对你的好,以后要好好报答……”

一边又对曾阿牛说道:“这壶可值不少钱吧,阿牛你出海打多几趟鱼,才能买得几两酒?有这个闲钱,还不如贮起来,娶个媳妇,你也老大不小了!”

顾颉秋在一旁听着,好不尴尬,没住上两天,便留了张纸条匆匆回山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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