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的世界远比大楚更加分工明确、阶级分明。阶级分明带来的是更高的效率与更低的享受，倒是说不上是好是坏。

“你认为蚂蚁的生活如何。”泠然开口道。

慕白摇摇头:“不自在。”蚂蚁千篇一律的一生，让慕白浑身不自在，换以往慕白的不适感不会这么强烈。但现在不同了，一颗剑心初具雏形，便杀尽了奴性。

泠然微微皱眉:“我倒是觉得挺好。”效率高，没什么杂七杂八的麻烦事，有什么不好?

慕白没有说话，他站起身，看着开得骄傲的桃花，少年眼神明澈，“我没有生在大富大贵之家，相反我很穷，这一点你应该不难看出来。但穷归穷，有一点我一直在坚持，那就是改变。在我小的时候，街坊家的小孩都在想读书，发财，娶老婆。但我不想，我觉得他们的人生仿佛就是一面池塘，一眼望得到边。我当时想的是走出去，当大侠也好当流民也罢，我一定要走出那个小县。后来我走出去了，果不其然，当的流民。”

泠然莞尔一笑。

慕白也跟着笑了，然后接着道:“我当流民也不安分，这个月在勾栏跑腿，那个月在酒铺端盘子，割过稻、搬过沙，掏过鸟窝也偷过西瓜。甚至后来还在土匪窝里搅动过风雨。最后到了扶摇司，当了个小差。最后等我合计着该离开扶摇司闯荡的时候，又机缘巧合来到了这里。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说，人生就是人生，比烟火更绚烂，比黄连更苦涩，比鲜活更鲜活，比腐朽更腐朽。这样悲喜如歌的人生，不能以一切物质去量化，更不应以固定的规定去管控，毕竟天这么高，大楚这么大，我们都应该有无数种精彩或是平凡。管他是阳春白雪、琴棋书画的精彩，还是操蛋骂娘、痛不欲生的平庸，都值得以自由去尊重。”

少女本来在认真思考慕白的长篇大论，却突然听到他从嘴里吐出来的粗鄙之语，不由地呆了呆，然后认真道:“你说的这些，我没见过，书上也没写，不过好像是有道理的。”

“如果没有最后那句就更好了。”少女揉了揉眼睛，是先天不足，她看不清楚太远的事物。

慕白朗声大笑，“最后那句才是精髓，刚刚学来的，是对这个操蛋的世界最有力的指控。”

“不太善哦。”少女月牙弯弯，朱丹微翘。“这一片桃花好看吧。”

慕白点点头。

“我种的。这山上的花花草草，都是我用心种下。”少女扬起小拳头，用拇指指了指自己。

“很不错。”慕白认真道，“不过树上的桃花不是最好看的桃花。”

“最好看的桃花是什么样的桃花?”泠然好奇道。

慕白笑了笑，道:“满世界的桃花，从空中飘扬洒下，浩浩荡荡又柔弱无依，绝美而凄离，壮丽而哀伤，那才是最好看的桃花。”

最美艳的最短暂，美好的事物在失去前那一刻才真正美到了极点。

泠然轻轻张了张嘴，道:“可是看过就没了诶。”

“失去，本来就是一种美。”慕白豁达的眼中生出一股哀伤，他知道那是因为许幼临。

许先生如今可好?他在做什么?

许幼临坐在一处偏僻的院子里面，啃了一口苹果。

有脚步声从院子深处传来，一位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人走了出来。中年人看到许幼临，眉毛搅成了一团，迟疑道:“林深时见鹿?”

许幼临笑着将苹果砸向中年人，“溪午不闻你娘的钟。”

中年人这才放松下来，用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脸上的汗。春江水暖鸭先不先知他不知道，天气回暖他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听到许幼临骂人的话，男人却半点不生气，他娘活得好好的，他可不是不想闻他老娘的终?

“找我什么事?先说好，你的忙我帮不了。你现在就是个粪桶，谁帮你炸谁一身屎。”中年人嫌弃道。

“宴九安，你奶奶的藏了这么多年的锋都藏到你这一身肥膘里了是吧。”许幼临笑骂道。

中年男人浑然不以为意，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将藤椅压得吱呀作响，“我爹给我取名叫宴九安，就是想我活得久一点。现在这个局势，我敢来见你，已经冒了很大的险了。咱们那点儿交情，犯不着我把命搭进去。”

说到这，宴九安转过带着三层下巴的脖子，看着许幼临，认真道:“我猜到了却不信你会来送死，但你这个混蛋终归还是来了。说真的，我要是你，我就一屁股跑到深山老林洞天世界，躲得远远的。该让谁头疼让谁头疼去。”

许幼临翘起二郎腿，老神自在道:“所以你不是我。”

宴九安冷哼一声:“正因为我不是你这种疯子，所以我才能活得久。”

许幼临笑了笑，“宴九安，你比我疯。”

宴九安没有接话。

许幼临站起身，拍了拍衣袖:“我有一个学生，他，很不错。在我送死那天，他肯定会来送行，我要你保下他。”

宴九安皱起了眉头，院子里有柳絮飘下。

许幼临的声音比柳絮还轻，“九安，我们那点儿交情，托你保个人，不难吧。”

“不难。”宴九安神色失落，“非死不可?”

许幼临点点头:“非死不可。”

没眼睛的是物，红眼睛的是人。宴九安此时就红了眼睛，接近三百斤的胖子坐在藤椅上俯身拔着地面长势正盛的春草，以近乎嘶吼的呢喃低声道，“所以我他妈才不想来见你，没来我他妈的就不会自责。许幼临，以我们的交情，我是真的不能为你送命啊。这世上就没有值得我送命的事。只是，没有你这种疯子的话，只剩下我这种蛆虫的话，这个世界，也相当恶心吧，真没意思。”

许幼临拍了拍宴九安的肩膀，“这么失态可不像那位八面玲珑、心狠手辣的宴知州。”

便在这时，洛山之上，剑气大作，满山桃花，纷纷扬扬冲天而起，在云霄乱舞。然后又洋洋洒洒落满神都。

许幼临接过一片桃花，开怀道:“我这弟子，还不错吧?”

不待宴九安回答，许幼临仰天大笑，“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