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镜台沿着环形向上的山路缓步前行，不是他不能走的更快些，而是在这种未知的环境下，许镜台觉得还是小心些好。

环顾四周，除了入眼可见的迷雾外，能见度大概只有十几米的样子。脚边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许镜台一时间竟也认不出这是不是《药本纪》中记载的珍植。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植物应该都属于阴性。

手中的月烛还是熄灭的状态，许镜台也不知道它亮起来的话对于这个地方能有什么样的改变。

走了大概一刻钟的样子，许镜台看到了一块木碑，是那种类似于长条木牌的东西立在靠山体的一侧。这种不起眼的方式，差点让许镜台径直走过去。而让许镜台注意到它的，还是因为月烛有那么一丝丝火光闪耀。

靠近山体，许镜台发现这木碑周围竟然没什么植物，这对于一个理应延续的生态系统来说是很不应该的，就好像路在中间断了一层，成了深渊。

许镜台缓缓蹲在木碑面前，借助月烛闪烁的火光，许镜台看清了木碑上的字。

木碑刻：陈多余，江湖散人。

寥寥几字，许镜台却是有种莫名的悲怆，就好像是为曾经的江湖异士没落无名时，最后一点仅有的同情。

而许镜台还留心到，不远处还有一些木碑的轮廓。

这时，月烛忽然跃动起火光，就如平常烛火一般的烛光在这迷雾之中犹如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迷雾中跃现出一个又一个可以串联起来的文字，但是不够完整！

可能是烛光不够，可能是许镜台共鸣不够，也可能是，仅仅只是这些木碑还不够完整。

当一个又一个木碑陈列在许镜台面前，一种难以诉说的压抑之情在心底疯狂徘徊，可是这仍然不是全部，直到许镜台身前立的全是木碑时，烛光映照的文字才摆列完整。而且是按照古代书卷的纵向排布，自右往左。

“江湖初见，诸位皆是我修行路上的导师。无论恩怨，诸位愿来我缺月山庄以身赴死，我周温都谢过诸位。”

许镜台看完第一段，却是想不到周温是谁？他在缺月山庄似乎有很高的地位。

“大唐盛世之时，有北蛮携流仓之毒祸乱苍生，以众生之苦换地狱降临。彼时有许家画圣，道家天师，佛教如来以大神通封印了地狱入口，可饶是三位顶绝的强者出手，依然死伤无数，所以今日，我希望诸位能够做好心理准备，也包括我自己。”

最后一段，笔迹却换了人，但是许镜台却从中感知到了熟悉：“大唐末年，四方动乱之际，地狱画卷被皇室利用，缺月山庄初代庄在周温携江湖义士，以死志重新封禁地狱入口。交由许家保管后，我作为许家当代家主，许冲之在此留墓志铭。愿诸君安息，愿天下安民，愿江湖安平。”

此后有大唐承平录记载，缺月山庄与江湖人士共计二百七十三人，无一生还。后来许冲之晚年时，将被封印的地狱画卷一分为七份，分别交由当世几位最强者保管。

许冲之，许镜台念着这个名字，这是许家的先祖，书圣许冲之。

月冥之地第一层，刻一百九十一碑。月烛火光点亮，驱开迷雾后才能分明的看到所有木碑的色彩，就好像在这里就是最静谧的地方，和月烛点亮之前的阴暗相比，完全是不一样的色彩。

“许家后人，许镜台，愿诸君，安息。”

直到此刻，许镜台才知道，这不是一段上山祭拜的路，这是一段承载着江湖记忆的墓志铭，告诉所有后来者，人生不必辉煌，但总会有精彩。

穿过第一层，许镜台进入到第二层时，却有不一样的感受。

当月烛亮起时，就表明许镜台得到了认可，哪怕只是第一层的认可，而且还只是一群不属于缺月山庄的人。可在月冥之地，这没有分别，无论在哪一层得到认可，月烛亮起时就会点亮月冥之地真正的色彩。

直到被某一层拒绝为止，与其说祭拜先人，不如说这是一场问心，问同情，问共情，问真情。

第二层是刻下缺月山庄八十一人的石碑，独独没有那位初代庄主周温。

许镜台还记得周温和那位大唐末年那位公主的事迹，如今看来，那位公主也确实是没能等到心上人的回应。

也许是许家后人的身份，许镜台在第二层依然是畅通无阻，月烛也没有熄灭。

到了第三层，仿若森林一般的幻境出现时，许镜台一度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别人的梦境一般，有种身临其境的不切实感。

可手中的月烛还提醒他，他并没有脱离月冥之地。

面前的森林之中，有一头七彩的麋鹿从远处的湖中踏空而来，那姿态的优雅让许镜台有种自渐形秽的错觉。

“这里是灵者的墓园，很高兴见到你，许家后人。”麋鹿张嘴吐出人言时，许镜台竟然没有觉得惊奇，好像它全身上下散发的气息都在表示，这是理所应当的。不这样才是真的奇怪了。

许镜台揖礼回应，问道：“灵者是指？”

“逝去的有灵智的山海野兽，在这个地方，它们保持着另一种姿态活着。”麋鹿解释道，而且很有耐心。

闻言，许镜台久久无话，直到月烛的烛光摇摆时才开口道：“对不起，打扰了。”

这一声歉意之后，许镜台转身就欲离开，但是麋鹿却追问：“你既然来了，为何就不愿意多留下一会呢？是觉得这里只是一个囚笼，或者说不该存在的地方吗？

”嗯。”许镜台点头后道：“普通人不迷六道轮回，修道者不入轮回，已逝者不顾轮回。人尚且如此，百兽自然也应各得其所。”

“这样吗？很久之前，有一个和你身上有同样传承的人说：我只是不想破坏一个编织的美好的梦。你和他一样，有一颗真挚的心。”麋鹿略带遗憾的声音传来，等许镜台再度恍惚之后，才发现自己回到了第三层。

有一座巨大的石碑矗立着，上面刻着：明华三年，御兽一道大兴天下。明彰帝开御兽立科的先河，无数学子争相涌入蜀山古道。

蜀山历经七百九十一年，有数以万计的百兽部族，而西蜀森林更是它们的天堂。可明华三年之后，御兽科的兴盛，也伴随着蜀山的衰败。

无数野兽或捕或抓。就连幼年时期的野兽也没能逃过一劫，从小就被所谓的御兽手段暴虐对待，而这些手段大都是植入可操控野兽的符箓或者干脆炼制成傀儡。

在明华九年的时候，国力衰弱，御兽一脉才逐渐推出历史舞台。

缺月山庄于此，记下这桩无尾惨案。

据不完全统计，六年间，下山的缺月山庄救回山庄共计三千零七十八头。

许镜台默默看着继续点亮前路的月烛，心中莫名有种羞愧的感觉。正所谓未经他人事，莫道他人长短；许镜台有些歉意。

但既然月烛还在，许镜台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这三层其实都是为缺月山庄本庄人设立的，主要记载了他们绝大多数人的生平事迹，也包括死因。

许镜台有意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一千零一位。

而这三层走到最后，月烛虽然有所波动，但是依然继续点亮着。所以许镜台反倒是觉得这三层大概是最好过的。

可他不知道，这三层其实才是淘汰的主力军，毕竟诸位前辈的认可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但同样的道理，无相心经在缺月山庄的地位却是独一无二的，这等同于初代庄主的隔代传承，没有哪位会刻意刁难罢了。

许镜台走在第七层。

月烛还在点亮着前路，但是跃动的光芒却越来越微弱，好像有什么力量在干预月烛的烛火。许镜台想要找寻源头，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因为随着不断深入，月烛显然是撑不了多久就会被掐灭烛火，到时候以七层的迷雾浓度，足以让许镜台知难而退。

现在的庄主当年就是如此被劝退的，今日也还要重演吗？

缺月山庄历史上并不是没有进入第八层的，但几乎无一例外的给不出一个标准通关答案，所以只有自己去抉择这一路径可走。

是继续前进被劝退还是就此选择退去？要知道如今许镜台已经平了几百年来的记录，并没有什么好丢人的。

可许镜台还是选择了继续，而月烛也渐渐只能发挥出一丁点的功用来，显得很可怜。

在月烛熄灭前，许镜台找到了源头，那是一柄锈了大半的铁剑，更准确地说是断剑！大概失去了连同剑尖的很大一截。

“器之哀鸣，不过如是。”许镜台喃喃道。

烛火熄灭，许镜台莫名将手伸向那柄锈剑，在这一刻，许镜台感受到了一种意志。一种要将这里的一切掩埋于此的意志，就好像是如此，便能掩盖断剑的事实和遗弃上百年的无望。

这又曾是谁的佩剑？即使过去这么久，都能遗留这般不可思议的剑意。

许镜台猛然睁眼，幽蓝色的精神力编织成一张大网将断剑笼罩其中，一股消逝已久的奇妙感觉再次笼罩心头。

心念一动的瞬间，一道圆弧打开了一处奇异的空间。

就连许镜台自己都没能想到，原来器物，拥有了灵性之后也是可以拥有梦境的！而此刻显现在许镜台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梦境。无路可走的许镜台以意识的形式跨入其中，进入的瞬间就被无数的剑光剑气剑意笼罩，好像是不希望许镜台踏入其中。

但这是由许镜台亲手打开的梦境空间，哪怕不具备主导权，也不是可以随便驱赶的。

他就像一个特权者，持有着免死金牌，在这无主的梦境中如入无人之境。

剑光淹没之后，许镜台只是意识混乱成一团又再度聚合成本来的模样，显然也没受到什么太大的损害。

而跨过这一步后，许镜台看到了一个少年持剑在山崖上刻苦练剑。

时光在这个少年身上铭刻的印记，就源自这柄剑，准确的说，是断掉的锈剑。而少年此刻挥舞着的，如果不错的话，大概就是这柄剑最初的模样。

这也是断剑最深切的留念，只是最平淡的练剑而已。

“斯人已逝。”许镜台轻轻道。可没有人能够回应他，只有不断重复的梦境。

许镜台退了出去，既然如此，又何必打扰一位沉溺其中的剑器呢，哪怕本是凡器，也因为使用者的不凡而拥有了不凡的使命。许镜台没道理不尊重，自然也不会带着怨气。

平静的退出来，许镜台却发现前方是一片清明，剑消失在原地，而有一块石碑刻着一行字：剑仙林平留，缺月山庄保管之。

一时间，许镜台竟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月烛又燃起来了。许镜台愣愣的看着手中的月烛，因为刚刚抓住锈剑的紧张都有些手汗滋生，此刻也是不知是何滋味。

“所以，这整个月冥之地，真真假假，其实也一直是藏身云雾之中吧。”

许镜台重整心情，踏上第八层。

而缺月山庄山顶之上，青衫男子眼神中充满了欣慰，想当初他就没能得到那柄断剑的认可，一方面是他解不开断剑心结，另一方面他确实在剑道天赋平平，也无剑心通明可言。

而许镜台纯粹是以梦入结，即使解不开，也还是得到了断剑默认。

这就是缘分吧。

第八层上，许镜台再次看到了墓碑，不同于下面几层的是，这些墓碑更完整也更精巧。他们的名头更是个个顶大，都是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

光是许镜台在风云录上看到的，都有很多了，像武道大宗师袁老三，散人古冢，儒家至圣胡清源...像这样的二等之流，还有很多很多。江湖的历史之久，二等的存在虽然在每个时代都是屈指可数的，但总计下来，却是足足有一层之多了啊。

许镜台一路走一路留心，月烛没有动静自然也就是顺利。

但许镜台不知道的是，这一整个八层其实才是造化之地。对于每一位进入这里的人，都会有机会得到这些墓碑代表者的认可，也就是传承。不一定是道法上的，可能是理念或者精神。

缺月山庄建立之初，抱着的便是这样一种传承的心态，对整个江湖无论尊卑，地位和性别的开放，为他们自己，也为江湖后世。

可惜许镜台走到头，也没能换得一个回头。

但是同样的，许镜台也没有任何失去，月烛没有熄灭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九层上，许镜台望着不算孤零零的一根竹笛，有些出神。这里有酒有贡品，但是无人无知音，只留一支竹笛是什么意思？

初代庄主周温，最后也只是留下一支竹笛？

带着些许震撼，许镜台将月烛轻轻插在竹笛的正前方，双手合十道：“不知归音何处，便将此音留驻。”

不知归音何处，便将此音留驻。

这是许镜台的答卷，也是缺月山庄不知隔了多少代人的两代相见。

一股微微奇妙的体悟从心间浮现，许镜台好像听见了笛声风声和雨声。有一青年如梦初醒，走江湖看山岳，看人间醉生死，他经历了大唐的盛世，走过了大唐的转折，也参与了一场改天换代的新世纪。

最后，他选择了在所有道统袖手旁观的时候，替天下人站出来，替江湖说公道，替世界展太平。

可许镜台，只能听到最后的笛声风声和雨声，淅淅沥沥，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