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要找的自然是陆无恨。
陆无恨一睁开眼睛就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自己脚底下，一个须发欺霜的瘦削老者正大马金刀地坐在绣墩上，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那种眼神说不清是空洞还是专注，就好像是屠夫在看一块冷肉，他研究的从来只是下刀部位，而绝不会考虑牲畜会不会痛。
毕竟，它已经死了。
刚一睁眼就对上这样一种眼神无论是谁都会瞬间睡意全无的。
“谁？！”陆无恨反手拔出耳塞，一个轱辘坐了起来。
那人只略略向后靠了一下，仿佛是怕陆无恨惊吓之余再给自己这小身板来一拳。
但陆无恨毕竟没有出手，坐在床上，一老一少，四目相对。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
“咳咳……”老人咳嗽了两声率先打破了沉默，“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吴，双名晴川。”
老人在报名的一霎其实心底还有一点点小小虚荣的期待，毕竟自己甲子之前在江湖上也绝对算一号人物。
当年自己无声出江湖时也曾在街头巷闻引起一段不大不小的轰动，而今无声息地再入江湖，对着乳臭未干的江湖后辈面无表情地报上自己的名字，那还不是平地惊雷？
老人注视着陆无恨那张棱角分明写满了“起床气”的脸，希冀从上面找到几分如雷贯耳后的讶异。但等了半天，那脸上除了“起床气”更气之外根本就没有一丝的变化。
老人还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句：“‘翻天手’，听过吗？”
“没有，”陆无恨摇摇头，瞪眼质问道，“你为什么进我屋。”
“‘摘星六手’也没听过？”老人还不死心。
陆无恨直眉瞪眼，有一说一：“没有。”
其实这还真不能怪陆无恨，陆无恨七年之前根本也不是江湖人，那时他还不过就是一个梦想着以后盖房子娶媳妇然后面朝黄土一辈子的农家孩子，七年之间更是荒山闭关近乎不问世事，也没人对他讲起那些江湖掌故，他怎么可能知道什么销声匿迹五十多年的“摘星六手”？
......
吴晴川却是心中喟然苦笑，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那晚酒摊上铁箭的那句“我老了……”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是不是因为在江湖的这套规矩里容不得白头的英雄？老一个便要退下去一个，江湖说有情也有情，说无情却最无情。成就一个便注定要踩下一个。记住一个注定要忘了一个，走一个立刻便又会推上一个。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后辈踩着前辈登上原本属于前辈的不胜寒处，后辈再被后辈的后辈踩……譬如落叶，枯荣有时却无始无终，回首惊觉，萧萧飒飒
——这便是江湖。
吴晴川止住心头的感慨，脸上倒也瞧不出多大的表情变化，继续说道：“三天前，你们在林中杀的那个人是我徒弟。”
陆无恨了然，“所以来者不善了？”一边说着一边看似无意地微微侧身，把右腿伸到床下，蹬住了地板，这个动作看似无意，实则若瞬间发力便以方便了很多。
这点小算盘自然逃不过吴晴川这老江湖的一双眼。老人目视着陆无恨道：“我要想杀你早就动手了，坐着等你睡醒，开诚布公，先礼后兵。”
自己的下意识的小动作被人瞧穿，陆无恨也并未有多尴尬，淡然一笑，索性披衣下床，顺手拉过把凳子，往老人面前一坐。
“小涛是我杀的，吴前辈既然‘先礼’，那咱们就谈谈。”
言语桀骜不恭，听来似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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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没把面前这位江湖前辈放在眼里，不知道吴晴川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连眉头没有蹙一蹙。
老人平静道：“我想听那晚发生的事。”
陆无恨便从自己借宿陈家村偶逢婚宴，村口擒贼，林中激斗一直讲到自己最后义释群贼。老人只是平淡地听着，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只是在听到小涛被一只铁箭钉死时面上的表情微微变了变，但又瞬间恢复如止水。
直到陆无恨讲完停下看着老人，老人都好半天没有开口。
足足盏茶时光，吴晴川才沉声开口，但却更像是自问：“所以他真的只是去抢了姑娘？”
这个问题他在听完太行遗众讲述事情经过后也曾问过一次。似乎他对此难以置信。
师徒父子，自己的儿子走的如此不光彩，陆无恨很能理解老人的心情，他只有苦笑道：“似乎……是。”
老人默然无语，低着眉看着自己那双鸡皮老树般的手，陆无恨知道他看的更多的是岁月。
陆无恨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感同身受的悲凉。这种悲凉早已无关恩怨。
他抿了下嘴唇，安慰道：“前辈节哀……”但说完这四个字，他一时又卡住，竟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看着地板好半天，他才叹道，“他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
谁不可怜？
可能余生都只有寻仇挂图的陆无恨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人？
莽莽蓁蓁，滔滔滚滚，三尺之内，六合之下离不得爱恨的，都是可怜人。
老人苦笑。他又缓了半晌，才开口对陆无恨道：“其实我们计划的本不是这样的……”
陆无恨讶异，心道你徒弟带着人家闺女私奔还你们俩计划，这当师傅的也够可以的。
老人知道陆无恨一定不明白自己讲的是什么，所以话锋一转，问道：“当年我们与铁箭的恩怨你听过吗？”
陆无恨摇首。对于铁箭他只做过一些简单的了解，知道他少年成名，知道他有一手独步江湖的千金一掷，仅此而已。
老人也看出陆无恨就是个雏儿，也没有为他这一问三不知有多少不满，自言自语般解释了下去：“阁下但闻今日铁箭无对，可曾听闻甲子之前李腾风神射？当年李腾风在奉天老家创立如月轩，为天下箭道后辈开了处道场，其时如月轩中最善射的六人被合称为‘摘星六手’”说到这，老人不无自得的指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某亦腆居其中。”
“后来铁箭羚角峰斗杀李腾风，二爷大局为重，顶着天下人千万张利口散了如月轩，而后明知技不如铁箭，亦独身而往，慷慨赴死。再后来五弟步了二哥后尘，老幺也上吊自尽。那老四老五知仇不在一时，遂一夜之间绝迹江湖。至此箭道凋零，就剩他铁箭老儿一枝独秀了。”
讲述的过程中老人一直面无表情，陆无恨亦听得认真。
此刻，老人咽了口唾沫，忽然嘴角一勾，笑着对陆无恨道“剩下的那两个老四是我，我那三哥你也应见过，就是陈家村村长。”
陆无恨讶然。一来他想不到那畏缩瘦小的老人竟是个高手，二来他更想不到自己三天之内竟然把‘摘星六手’剩下的俩人全给见了。
老人似乎看透了陆无恨惊讶，道：“想不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陆无恨木然道：“确实想不到。”
老人竟又是一笑，“不出意外过两天你就会发现自己的运气只怕更好。自打月前洪府那个只认银子不认人的老混蛋卖出了青衣身在山西的消息后，未来一段时间这一亩三分地铁定是热闹了。”
老人看陆无恨依旧一脸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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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简要解释道：“青衣是当年江湖中昙花般的一位奇女子，唯一一次出世是九年前亮剑岳阳楼，一剑逼得当年有岳阳剑仙之称的苏夕红苏大公子黯然隐退。”
陆无恨不知道当年岳阳剑仙苏夕红在江湖中是何等风光，一袭黄衫三过岳阳，与当年蜀中青城停云子并称双秀。
二人风华绝代，南北双绝。
但二人距离问鼎剑道都只差一步，那就是剑魁会。
剑魁盛会十年一届，二人谁能赢下那一年的剑魁会谁便是公认的剑仙。但谁也没想到就在剑魁会举办前一个月，素以儒雅蕴藉著称的岳阳剑仙第三次登上岳阳楼时竟与邻桌一女子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最后竟然吵着要动手，但更让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剑术无对的苏大公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剑都没拔出来就被那女子以一根牙筷顶住了咽喉。
那一日岳阳剑仙醉倒楼头，那一夜后江湖中再无苏夕红。
虽说那一年停云子不出意外问鼎了那只设第二空悬第一的剑魁会，但真正惊艳了当时的却是那来如惊鸿去如惊鸿的青衫奇女子。
人们不知其名，只好尊其为——青衣。
陆无恨问道：“前辈也是为了那青衣而来？”
吴晴川却摇了摇头：“不是。”他不待陆无恨发问，便自己说了下去：“我是为了找三哥取点东西。”
陆无恨点头，只回答了一个“哦。”字。
“你不好奇我要拿什么？”
陆无恨只觉得结拜兄弟之间借点东西本是再平常不过，也没什么可好奇怪的。听老人这一问，觉得应该是其中有什么说辞，是以问道：“什么？”
老人反问道：“你在我三哥家中见没见到过三张弓？”
陆无恨一下子就想起了陈老村长家墙上挂着的那三张精巧的大弓。
他忽又想起了那晚林中小涛一个人背三张弓的身影。
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忙问道：“所以小涛应该取的是那三张弓？”
吴晴川凄然一笑，却是答非所问：“我三哥手最巧，那三张弓各有妙用暗藏玄机，别说是我，就算给你，你都能射死铁箭。”
陆无恨一下子明白了。
小涛本来是奉了师命前去找陈老村长取弓，但小涛知道陈老村长是“摘星六手”，陈老村长却不知小涛就是吴晴川的徒弟，而小涛也正是利用了这点，擅自改变了计划，弄出抢亲的闹剧，借机又拿弓又带走小翠，希望以此来报复当年瞧不起自己的“师叔”。
原来如此。
陆无恨不由得一声喟叹。
老人便也是一叹，出口的却依然是那两个字：“拧种”。
世间最是情字难消磨，小涛夹在了爱情与师命之间，他可能知道自己若是以“吴晴川徒弟”的身份与小翠的爷爷“师侄”“师叔”相见，取了弓就走，那可能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了。
他出此下策到底是情非得已还是偏执所致，一时间陆无恨还真说不清了。
沉默了半晌，陆无恨忽然又开口：“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前辈。”
老人也是干脆利落，只回答了一个字：“讲。”
“小涛死前说自己的师傅是铁箭……”
吴晴川未等陆无恨说完，便抬手打断。显然，他知道陆无恨要问什么。
可他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直视着陆无恨的眼睛，良久。他才问了陆无恨一个问题：“假如他知道自己师傅心上都压着一座迈不过去的高山，他还敢想自己是天下第一吗？”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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