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远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既然如此，便快去与他们交涉，速速带回燕平吧。”

赵铎摇了摇头，走到一棵大树后面，探着头，悄咪咪的向里面看去。

他当然想快点把事儿办成，但曾经的工作经验和理智告诉他，不能着急，特别是群众问题，尤其不能着急。

这些逃户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受尽了欺压凌辱，各人有各人的悲惨遭遇，在他们的生命中，官府扮演的通常不是什么好人的角色。

想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恐怕还得靠空头支票和大饼。

山神庙里密密麻麻躺满了人，他们穿得都很单薄，脏得跟八百年没洗过似的，两腮深深下陷，肚皮却微微隆起，显然已经与饥饿和寒冷抗争了许久。

赵铎深深吸了口气，迈步走了进去，朗声高喝：“我是燕平客商，今日需要短工三百人，愿去者，每人给胡饼三十枚，栗两斗！”

钱文远脚下一滑，使劲扶住了门框，他现在越发一头雾水了，不是要找人去收拾陈虎吗，怎么反倒招起短工来了。

赵铎站在门口中气十足的喊了三遍。

那些乱蓬蓬的稻草也开始蠕动起来，不停的有脑袋从草里，神像后面或者柴垛子后面伸出来，但还是没人响应他，所有人目光呆滞的望着他。

赵铎吸了口气，准备喊第四遍时，钱文远“啊”的发出惊悚的喊声，他赶忙一回头，发现钱文远被一个独臂老头拎着后颈甩到了一边。

“燕平客商？”那老头冷冷一笑，独眼落在赵铎身上，“别糊弄人了，你是燕平县令赵三省的儿子。”

赵铎皱起眉头，这老头看起来像是见过世面的。

他发现那些逃民的眼神随着这老头进庙，也开始有了些光彩，不少小孩已经从角落中爬了出来，眼巴巴的瞅着他，口水滴答滴答往下落。

老头见他不说话，语气越发的重，而且充满了警惕：“幽州叛乱，县令已被叛军所害，现在哪有什么工可做，你这小娃满嘴胡言，难不成那些叛军连这里的老弱妇孺也不肯放过？”

赵铎若有所思的品了品。

现在城里的那些乡绅大户也依旧称呼安禄山为节度使，而把交战双方称作皇上的兵和节度使的兵，这是因为无论节度使还是皇上对他们来说都太过于遥远而已，究竟是勤王还是造反，根本没几个人能够理解。

但这老头称呼幽州的军队为叛军，那就说明他有些出身，且立场鲜明，或许并非不能争取。

赵铎拱了拱手：“您既然知道家父是县令赵三省，那便应该知道小子与叛军不共戴天。现在县中的局势早有变化，我雇佣诸位的确是因为缺少人手……”

“哈，你想用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百姓去填何处的沟壑？”老头鼻子出气，问得十分露骨。

赵铎继续摇头：“我没那个意思。”

他停顿了一下，决定跟这个老头摆事实讲道理：“首先，燕平城中没有兵将，我们不可能脑袋一热去攻打范阳，所以也不需要辅兵搬运粮食什么的；其次这些乡老苦熬了一冬，既没有兵甲也不会战技，若我想让他们去跟别人对战，那恐怕不仅仅他们会身首异处，我自己也没什么好下场。最后……”

他笑起来，凌空打了个响指。

坐在雪地里的钱文远总算是回过神来，手脚并用的跑出去招呼车夫，很快抬着两个大箱子走了回来。

赵铎指着山神庙里的人们，表情十分诚恳：“您或许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寒冬，想着再熬一熬便是春天。可营地中的其他人，未必有您这般体魄。俗话说得好，黎明之前最为黑暗，严冬之末最为寒冷。若是不随我进城，这里的百姓有几人能等到春日呢？”

此言一出，老头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强撑起来的嚣张一点点化作苦笑。他很想继续拒绝赵铎，但说不出口。

熬了一冬，不光是他们没有粮食吃，燕平城里和周围的村子的粮食也已经不多了，街上的粮店早就关门了，做吃食的也只剩下了最大的两家，家家户户都紧闭院门，他连抢都没地儿抢去。

这几天每日都有人死去，若是再没有吃食，恐怕真的没有几个能等到春天。

赵铎从老头身边走过，将钱文远抬来的木箱掀开，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这是聚客楼的大师傅赶做的筚锣，每箱四百个，总共用了一石面，他还在面里加了些饴糖。

“文远兄，将饼子发给大家吧。”

“哦……哦哦，快按君声说的做。”

钱文远早就跟不上节奏了，现在经历的每一息都是他前二十年人生中想都没有想过的，特别是被那个老头拎开的一瞬，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没想到赵铎还能在此人面前侃侃而谈。

自己以前还看不起他，却不知人家那是谦虚低调，书中说的“大智若愚，大勇若怯”大概就是君声这样的人了吧。

钱文远和两个马车夫很快把筚锣发到了每个人手里，一时间山神庙的每个角落都是咽口水和咀嚼的声音，还有倒吸一口凉气之后的谦让。

这不是普通的糙米饭，也不是普通的黑面饼子，入口的一刹那，那些寡淡了一冬的味蕾瞬间炸裂开了，明明只刷了一点极淡的糖水，对于他们来说却如同世界上最美好的食物。

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朋友，同乡……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的爹娘将手里剩的饼子都分给儿女，有的女娃却只能含着手指眼巴巴的看着弟弟哥哥吃得香甜。

老头脸上风云变化，肚皮也开始咕咕咕如雷鸣般巨响起来。

赵铎拿了个筚锣，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那老头：“边吃边谈？”

老头哼了一声，将头别向了另一边。

赵铎笑了笑，转手递给钱文远，自己也咬了一口，嚼得啪啪作响。

“我……我还能再拿一个吗？”

脚下传来低低的祈求声，赵铎低下头，发现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

他笑了笑：“你要是愿意跟我去城里干活，就可以随便吃。”

小女孩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一般狂点头：“嗯，我跟你去！”

赵铎立刻从木箱里取了两枚筚锣，一并递给了她，小女孩欣喜得都快哭了，连忙捧着那两块饼，跌跌撞撞向角落跑去：“大兄，大兄，给你吃！”

这一声，算是彻底撕毁了这些人的心防。

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都窜了起来，他们眼睛只剩下了那箱子筚锣。

“我……我也跟您去。”

“少郎君，只要能让我儿吃饱，干什么都行。”

“先给我们一块，我阿耶快不行了！

“求求您，让我先拿！”

……

老头瞪着眼睛看着那帮人疯了一般的在箱子里乱抢，终于是长叹一声：“小子，若你敢驱使他们做不义之事，老夫必取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