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铎和平冽的一问一答自然没有逃过马燧等人的耳朵。
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马燧才略带迟疑的开口：“先生，您看这位赵县令对朝廷的忠心且有几分？”
常源皱着眉，一时没有接话。
倒是那名为从迁的少年有些忧愤：“你看他那模样根本就不像是装出来的，还说什么‘生在燕地，就是燕君之声’，如此谄媚之言都能说出。此人心中怕是早就向着伪燕，对我们才是敷衍。”
马燧连连摆手：“四姑娘您可小声些吧。此番入燕平本就冒了天大的风险，若只是我马燧一人也就罢了，现在先生与你俱陷于此，若是真有不测，我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泉下同僚啊！”
常源摇摇头：“不可定论。我看此子对洵美甚为敬重，亦是爱护百姓之人，不像会为了功名爵禄而舍弃忠孝之人。但……”
常源心里闪过一道莫名的惊悸，他被自己忽然冒起的念头吓了一跳，他觉得赵铎虽然没有心向安禄山的意思，但也并不在意皇权天威。
如果此时是马燧拿出圣旨封他做燕平县令，他也未必会感到高兴。
此人若非真的天性淡泊，那便是所图甚大啊！
他想起自己来时卜的卦象“天火同人”，即可解做天下之火，普照四方；亦可解做烈火焚天，逐日之光。
“洵美，我打算留在燕平。”他忽然说道。
“啊？”马燧一惊，连忙摇头，“先生万万不可，此地本就在敌军本寨之侧，其令又清浊不分，我如何敢留您在此？”
常源笑道：“我就是个落魄道士，无官无爵，留在何处都是一样。”
他又想了想：“凡是当多做打算，你现在便带从迁离开，先去平原见应方公取了制书，再去借五十朔方兵，带来燕平。若赵大人无心归附，那燕平于范阳迟早要有一战，以现在城中兵力，怕是很难抵抗。若此子有如此才干却心怀二志，也当早些除之，免得酿成大祸。”
马燧连连点头：“先生说得是。我立刻就走，您一人在此一定要小心些。”
说完，他伸手去拽从迁。
那人却脖子一梗，退了两步：“我也要留下来。”
马燧急得直跺脚：“小姑奶奶，现在这情形可不容乐观，您别闹了成吗？”
“我要去塞外学骑射为阿翁报仇！”从迁眼神发寒，声音生冷如铁，“好不容易才到了范阳，谁也别想让我回去。那个赵县令不也只有十五岁吗，我可不比他弱多少。况且，我就是个脏兮兮的小书童，无官无爵，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留在哪儿不一样呢？”
马燧差点没背过气去，常源倒是笑了起来。
“早听闻四姑娘聪颖早慧，如今看来确实不比赵公子差。洵美，让她留下也无妨。如果有事，让东关兄送她南下便是。”
马燧看看常源，又看看从迁，最后长长叹了口气：“那你们多加小心，万事以保全自己为重。”
赵铎在聚客楼宴请平冽和阿史那休谟。
平冽还想灌醉赵铎再试试他的态度，但发现赵铎醉了之后就只会说车轱辘话，也就作罢，胡吃海塞一通，趁着天色尚早返程范阳。
赵铎假意要送他们去城门口，但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马，还摔了自己一个屁股蹲。
平冽大笑不已，就连阿史那休谟都没能保持凶相。
“君声贤侄不用这么多礼了，咱们同朝为官，将来还有的是见面机会。此次便不用送了，你快些准备平唐税和大礼，可不能轻慢了。”
平冽说完，和阿史那休谟纵马驰骋，出了燕平。
聚客楼的掌柜见那一帮大兵离开，连忙出来掺扶赵铎，却不料他自己爬了起来，拍拍雪花，脸色阴沉地望着离去的平冽等人，丝毫没有醉态。
平冽说得很清楚，他们不想要钱和粮食了，一路南下的燕军早就抢得盆满钵满，他们想要人，男人也要，女人也要，即便是还没有长成的中男幼子，或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连未出阁的姑娘都可以。
前方打仗需要人，搬运粮草需要人，填护城河需要人，赏赐士兵也需要人，即便是不足以走那么远的老人幼童，也要送到范阳去给大燕皇帝修皇宫。
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打算给燕平人留活路。
自己在敷衍他们，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敷衍自己呢？
他回到县衙门口，那里围了几十个燕平人，他们本来在交头接耳的议论什么，看见赵铎，立刻安静下来。
几个长相老成的人被推了出来。
其中最老的一个向赵铎施了一礼，怯怯的问道：“县令，咱们是想问问，若将此次退还的栗米重新缴上，能够得上范阳官家的租税吗？”
赵铎挑眉看向他：“看来诸位家里还有不少余粮啊。”
老头讪讪笑道：“不多，也不多，每日能喝两顿稀而已。但这交租服调之事本就是天子之民该做的，马上天儿也热了，咱们勒紧裤腰带也能熬到今年粮熟。可万万不要再动刀兵了，伤天害理，伤天害理。”
“哈哈哈！”赵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理解过鲁迅先生，他仰天大笑，笑够了才狠狠看向那老头，“尔等在此，必是燕平殷实之家。舍个几斗栗米算不得什么大事，可燕平至少一半之人，现在便已经揭不开锅了！”
“况且，你真当范阳稀罕你们那点粮食？他们打下了洛口仓，回洛仓，抢遍了大河两岸，粮食早就多得吃不完了。他们现在要的是人，是你儿子，孙子，女儿，孙女，妻子，兄弟，还有你自己！”
老头被他吼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看赵铎。
他身后那些人也露出了惊恐之色，连连看向彼此。
另一个老头惊慌的叫道：“县令您刚才不是已经跟范阳那边说……说好了吗？只要交……交租，我们便是大燕之民……”
赵铎一个眼刀甩过去：“是啊，说好了。但，朱怀瑜，陈虎还有我才是大燕之民，而你们，从头到尾都是‘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