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在中军大帐的中心被摊开，所有高级将领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的看着附身在地图上的郭子仪。

“事情很糟。”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潼关陷落已经是数日以前的事情了，应该最早得知消息的河南没有一人前来报信，这不是什么好事。”

“光弼信上说，河北的叛军忽然全都向太原集结，连占领的城池都全部不要了，仅是他们斥候所见都有不下十万人。他本是想要将此事告知我，但这封信写完却没有送出，直到昨日遇到子亮，才仓促让他连着潼关的情报一起。这其中情况又是如何，连子亮也不得知。据我推断，怕是长安形势不妙，光弼不敢将消息交予旁人。”

郭子仪顿了顿，痛苦的闭上眼睛。

“阿史那家能够一路畅通无阻到达范阳，便意味着河南河北诸郡县尽数复叛。若我等继续攻打范阳，恐怕要被叛军合围啊。而且长安若是出事，便危及帝室，将会动摇国家根本，你我又该如何？”

诸将面上都露出了愤然，明知道对方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却偏偏只能顺他们的意，这简直比吃了几百个苍蝇还要恶心。

诸将还不知道潼关为什么失守，全都在低声咒骂哥舒翰无能。

赵铎站在人群里，那碎成一地的心脏越发地冰凉，如同一把把小冰刀，在他胸腹之间来回穿刺。

他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如同梦呓一般问道：“如果皇上放弃了长安，那又会怎样？”

郭子仪猛地抬起头来，那双宽厚地眼睛变得像一把锐利的刀子。

其他将领也停止了说话，全都扭头看向赵铎。

赵铎想要大笑，他真想说，诸位地想象力还是差了些，唐朝的皇帝可没有那么神圣和勇敢，他们抛弃国家地次数可比宋明两朝多得多呢。

但他终究把那些恶毒且大逆不道地话都忍住了，他指了指地图：“叛军攻太原是为了南取长安，如果在太原失陷之前，潼关地叛军就攻陷了长安，那他们又会如何？”

郭子仪垂下头，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唇边浮起一抹苦笑：“帝国精锐远在安西，寻常一两月不可能回来。若长安已经失陷，而朔州又无重兵——”

他忽然直起了身子：“回光，怀恩，你们各带五队斥候，亲自往范阳以南百里探查！”

仆固怀恩和浑释之条件反射地双手抱拳：“是！”

“释之，去将朔方全军骑兵集中到一起！霸水，回光，将各军校尉以上军官带到中军大帐。来将军，请你负责警戒范阳城中骑兵。刘将军，也请你整顿平卢卢龙二军，不可卸甲！赵都尉立刻带领燕平军和诸军伙房造饭，未时之前必须全军饭毕。郭云，长源先生现在何处？”

郭子仪话说飞快，语气中的焦灼任谁都能听出。

说完，他便“哗”的卷起地图，大步流星的出了营帐。

下午申时，糟糕的消息传回了中军大帐。

仆固怀恩在距离范阳一百二十里的涿州发现了叛军驻扎的痕迹，目测人数不少于十万。

一炷香之后陈回光回营。

带来的消息更加令人绝望，一支三万人左右的军队出现在固安县方向，看旗帜应该是史思明的人。

长安恐怕真的是完了！

只有这一种可能，那些准备攻打太原的叛军才会调头奔向范阳。

郭子仪坐在中军大帐中，久久没有说话，诸位将军的脸色也跟香烛店里扎的纸人一样雪白。

如果这个消息传到军中，都用不着打，人心自己就会散了。

长安完了，皇帝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他们还为谁而战啊，他们还凭借什么而战啊！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们这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之中，面对任何风浪都不曾畏惧的船完了，没有方向，便无所谓前进，往哪里走都是失败。

仆固怀恩从进帐便跪着，额头重重触在地面上，赵铎看见他脚下的土地有水滴下，一滴一滴砸出了一个小坑。

陈回光则是嚎啕大哭，他几乎是一路哭着跑回来的，在外面怕扰乱军心，只敢哽咽，一进帐便忍不住涕泗横流。

刘正臣在卢龙受的刀伤就没好，今日一战，身上又有多处受创，铠甲上到处都是凝固的紫红色血块，如此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此时却在不停的抹着眼睛，像个受尽了委屈却无处可说的孩童一般。

浑释之紧紧闭着眼睛，来瑱痛苦的捂着脸，就连王霸水不太仗义的家伙，此时也面色肃穆如铁。

良久的沉默中，常源忽然站了起来。

“叛军距离我们恐怕不到一百里，诸公不赶紧思考破敌之策，何故在此做小女儿态！”

他大声呵斥道。

赵铎从来没听过他用这么高的语调说话。

常源走到营帐当中，双手抱拳向着西面高高举起：“我们并没有听到陛下遇害的消息，即便是长安城丢了，我们也还有江南，蜀中，荆楚，安西的千里沃野，又谁说我们不能将长安城夺回来呢？”

他停顿了一下，见有人张口好像是要反驳的样子，又再次提高音调。

“即便是陛下以身殉国，也还有太子，太子殉国，还有皇子，皇子殉国，还有皇孙，即便是皇孙也殉国，大兴孝皇帝，大昭孝皇帝，大弘孝皇帝，文皇帝，太武皇帝都还有子孙，诸公何患无君？”

铿锵有力的声音砸在军帐之中，愣是让赵铎汗毛猛然间便竖了起来。

哭泣声逐渐停止了，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露出些许羞愧。郭子仪似乎松口气，向常源投去个感激的眼神，然后敲了敲案几：“事情已经发生了，便要快些想应对之策。吾以为，此事要让全军校旅率以上尽数知晓。”

诸将猛然抬头，都觉得十分惊悚。就连他们都觉得难以承受的消息，如果告知全军，那岂不是还未战，便要大乱？

郭子仪深吸了口气：“临战而退兵，本就容易使人生疑。我等此行西去，必定与叛军交战，若是从叛军口中得之此事，军心一乱，便无可收拾！”

“可是现在乱了军心一样无法收拾，要是将士们丧失士气，我们恐怕连突围出去都成问题。我以为，还是想个别的法子，冲回朔州去，再说。”

“范阳是肯定不能打了，背后有十几万人，突围也未必是个好办法。不如都去平卢，暂避锋芒。”

“你说什么蠢话。退往平卢不就等于放弃了长安，背弃了陛下吗？”

“我们的粮食大都还在燕平城中，即便是能成功突围，也没有足够的粮食支撑步卒走回长安去。”

“可平卢一地又如何能抵抗整个中原呢？若是安禄山他们真的把范阳以北全都割让给了胡人，我们退往平卢才是正和他们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