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刘逸淮的第一眼，赵铎的眼泪就差点下来了。

未来的宣武节度使此刻还只是个五岁的小男孩，脸团团的，两道浓眉飞扬英武，几乎跟刘正臣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他身上的衣服是新换的，脸也被重新擦过，看上去干干净净。只是从进门开始，那双小拳头便捏得紧紧的，眼神愤怒且委屈，恨不得要将高家人全部吃掉。

高家跟着过来的是个中年男人，自称高仲雅，乃高家这一代的掌事人，也就是王玄志的妻兄。

他一出现，被刘武和刑君牙摁在地上的两人便痛哭起来。

高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父亲，父亲，您救救我，儿子什么都没干，什么都不知道啊！”

王玄志要有骨气些，梗着脖子，不停的重复：“本都乃朝廷三品都护，你们今日折辱与我，他日便不怕本都报复回来吗？”

高仲雅心头不忍，别过脸不看他们，抬手与李老爷子和赵铎见礼。

“李公，赵都尉，卢龙高家虽与某同宗，但已隔了数代，他们做这事高家实在是不知情。王玄志乃某妹婿，他将小郎君送到高家，也只说寄养几日。某实在没想到，此人用心如此恶毒。今日将小郎君送还，正好也请李公做个见证。吾妹愿与王玄志和离，从此回到高家，与他再无瓜葛！”

王玄志眼睛都瞪直了：“高仲雅！当年本都得势，是你非要将五娘嫁与本都，如今本都还未必失势，你为了如此一小儿，便要让五娘与某和离？”

高仲雅垂头不言。

李老爷子鄙视的目光在高仲雅和王玄志之间来回转悠了几圈，冷笑着摇头：“你们高家的姻亲之事，自己回去解决。李家又不是公堂，还能什么事儿都管得了？乐庭这孩子年纪小，应该留在家中多读些书，没事就不要到处走了。至于你这妹婿所犯之事，自有朝廷发落。李家只是想要把刘公之子交给赵都尉罢了。”

“是，多谢李公。”

高仲雅后背直冒汗，他知道王玄志是彻底完了。李家发了话，要整死一个边塞的都护，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除非王玄志能像自己吹嘘的那般，搬动太原王家替他说话。但他这个王家旁支旁得有多远，水分有多大，别人不知道，高仲雅还能不知道吗？别说是替他说话，王家家主能不能知道有王玄志这个人，还两说呢！

李家不愿作见证替他们撇清关系，那也无妨。愿意放过高爽，就意味着他们不打算趁机攀咬高家。辽东距离长安四千里，其中可以运作的机会还很多。

“放了高爽！”

赵铎不想再计较高仲雅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反正在他心中，辽东高家已经被划上了黑名单。这次李家出面，他没办法才放过他们。将来大家都要在平卢地头上生活，若是再有冲突，他下起死手来，绝不会有心理负担。

刑君牙松开高爽，那小子几乎是像软体爬虫一样爬到了父亲脚下，抱着他爹的脚踝，嗷嗷痛哭。

李老爷子看着地板上那一道不明液体，眉毛都要皱得竖起来了：“行了，天儿挺凉的，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李家今日有客人，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李老爷子这逐客令不能算是明显，只能说是差一点就要直接给他撵出去了。高仲雅哪还敢指望吃饭啊，忙不迭地让家仆拖着高爽退出了李府。

“嘁，渤海高家被他们攀上也真够倒霉的。”李老爷子越看地板越生气，跺了跺脚，“毅哥儿，差人把金戈堂给老夫洗上三遍！”

“是，老祖。”

就在李家研究怎么洗他们家地的时候，赵铎蹲在了刘逸淮面前：“逸淮，你还认识我吗？”

刘逸淮那张小圆脸绷得跟包子一样，他紧抿着嘴唇，警惕的打量赵铎，来来回回好几次，忽然露出了惊异之色，他不太确定的问道：“您是……赵家叔父？”

“嗯！是我！”

刘逸淮愣了愣，两行清泪也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抽着鼻子想要嚎啕大哭，但却最终是生生地忍住了。

他小眼睛通红，腮帮子抖动，胸膛来回起伏着，却是先有模有样的拱手向赵铎行礼：“逸淮拜见叔父。是逸淮没能保护好自己和母亲，劳叔父费心了！请您将我带回卢龙，逸淮一定不会给叔父添麻烦的。”

这话差点就给赵铎整破防了，他才五岁啊，保护个屁的母亲！

李老爷子都不忍看，这得是经历了啥，这小孩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不会给赵铎添麻烦。

王玄志已经被刘武一巴掌扇晕了过去，老刘哭得跟泪人似的，少郎君越是懂事，他越是心塞。少郎君懂事，那是因为不信任他们啊！即便认出赵铎是父亲的结义兄弟，他也不敢放纵自己的情绪。

刘逸淮见赵铎和周围人都没说话，想了想，又补充：“叔父，逸淮不会吃很多东西，路上还能替您干些活。我听他们说，母亲被带到柳城去了。您路过柳城时将我放下就行，逸淮自己便能去寻母亲。”

赵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刘逸淮搂进怀里：“说什么蠢话呢！你母亲已经被我们接回卢龙去了，叔父便是特意来辽东接你回家的！”

刘逸淮彻底愣住了，两行泪越流越快，赵铎的双臂虽然不像父亲那样硬邦邦的，但却也温暖得不像话。

他们是特意来接自己回家的。

父亲没了，他还能有家吗？

五岁的孩子再坚强又能坚强到哪儿去呢？

刘逸淮终于还是搂住了赵铎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在大唐，侄子也是子，特别是这种没了爹的侄子，叔伯需要尽的义务跟当爹是一样的。上辈子二十六连女朋友都没有，这辈子才十五就喜当爹了，赵铎心里还挺高兴。刘逸淮他爹对自己没得说，这孩子也乖巧，在历史上靠自己打拼都能成宣武节度使，智商什么的应该也挺不错，就算当亲儿子养，也值当。

想到卢龙还有多得不得了的事情要做，赵铎只在李家吃了顿晚宴，第二日便带着刘逸淮和李家送的两车辽东特产踏上了归程。

这趟辽东之行，李老爷子替他撕开的庙堂一角，让赵铎大感惊惧；还有关于玄肃二宗的消息，也让他心中打鼓。

若是之前李老爷子说他很有可能成为平卢节度使他还会觉得高兴，那现在就是惶恐和不安更多了。枪打出头鸟，特别是自己这种没有根基，有莫名其妙得了很多好处的出头鸟。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被站过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