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人爱吃米，河南人爱吃面。许叔冀私库中的面粉是青滑二州带来犒赏滑州军将士了，吃了一部分，剩下的还有三千多石。另外还赵铎惊讶又不解的，是地库中那一缸缸白花花的猪油。
“许大夫吃得了这么多油？”
“据说是用来擦拭武器的。许大夫说用猪油擦过的武器能更锋利，亳州人杀猪都必须把油上缴，否则便要被罚。”李岠回答道。
哈，许叔冀真是个小天才！
即便是家境殷实的农户家，养一头猪也是要吃一年的，他强征了猪油，便意味着人家一年没有荤油可吃，此人不受亳州人欢迎也有他的道理。
等等！
赵铎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他马上要去救睢阳，而睢阳最缺的是粮食，这些猪油和白面可都是高热量的好东西，要是能混在一起弄得方便携带一些，不就正是睢阳最为需要的东西吗？
“李公可愿把这些猪油和白面全部匀给我们？”
“哈，那自然是可以！”
赵铎等人又在亳州呆了几天。
除了回泗州报信的传令兵之外，另外还有两拨人也被派了出去。一波是去徐州寻颜颇，让他拿着印有节度使和兵马使两枚大印的出兵公文再去找尚衡，责令徐州立刻出兵前往睢阳，另一波是去睢阳城下将探查情报的石榴他们喊回来。
石榴风尘仆仆的赶回亳州，带来的消息却并不令人愉快。
“叛军的营帐连绵数里，将整个城都围住了。叛军数次攻城都被打退，用土袋和柴木堆积成阶道，也被张将军用计烧毁。他们现在不敢攻城，就在城外挖了三道壕沟，又树立了木栅栏，每隔一段，安放数架投石车。每日只是骚扰，却不进攻，摆明了是要将张将军他们困死在城中。”
“能联系到城里的人吗？”
“周围的树木全部都被砍掉了，日日还有胡骑在周围巡视，想要偷偷潜进去会非常的困难。”
赵铎那颗心又悬了起来，形势堪忧啊。如今都已经是八月底了，也不知睢阳城里有没有变成地狱。他现在一闭眼，就能看见一群吃人的野兽。
而张巡觉得自己真的要变成野兽了！
从南霁云回到睢阳，又过去了一个月。
他们杀光了城中所有的马匹，彻底绝了逃跑的后路，靠着马肉马皮撑了几日。全城的百姓捉到老鼠，麻雀全都先送给士卒，城隍庙前的黏土都被抠下去三尺，每天都有人因为饥饿或是无法排泄而死去，坊市之间捧着大肚子哀哀呻吟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可援兵并没有出现，一个都没有。
张巡慢慢的走进自己在睢阳的小院当中，推开门，看见爱妾冯氏躺在床上昏睡，她原本纤细的腰肢比往常粗了一大圈，平坦的小腹微微隆起，似乎让她很不舒服，在睡梦中也将手抚在胸前。
她把口粮都节约下来给了自己，肚子里全是黏土和水。
“活着……也是受罪。”张巡喃喃自语，右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摸到了腰间的刀柄，“再坚持一下，明日……明日就会有援军。杀一人，可救全城……等睢阳解围，为夫……为夫便来陪你。”
雪亮的刀刃被慢慢抽出了刀鞘。
张巡征战沙场，不知道砍下过多少宵小的头颅，但这个时候，他的手却抖得如同筛糠。
没办法了，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人得要吃东西才能活！
睢阳城中只有一万士卒，却有数万百姓，他们已经把睢阳城整个翻了一遍，连那些高门大户浇过糯米汁的墙都敲下来煮成了大锅大锅的糯米泥汤。
除了人，再没有别的可以入口。
而这些人，若是不被吃，亦难逃饿死的命运。
何至于此啊！
冯氏被拔刀的声音惊醒，睁开了眼睛看见张巡，一瞬间的疑惑之后，她反倒笑了起来，用如蚊蝇般的声音道：“夫君……若再早几日，妾身也不至于消瘦至此，还能多出几分肉来。”
张巡手里的刀子哐当一声落回地上，他使劲捂住了眼睛，捡起刀子，扭头就走。
他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他竟然想要杀人而食，那一刀下去，他还能做人吗？
张巡坐在自家小院门前，胸膛剧烈的起伏。说实话，这个念头一旦起来，想要再摁下去，便不那么容易了。他知道自己今日忍住了，却不知道明日还能不能忍住。然而，没等他彻底稳定情绪，便看见许远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巡兄，快去北门，城外敌军有异动！”
张巡霍然起身，也无暇多问，拔腿便跑。
睢阳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很虚弱，能让许远跑来叫他的事情，定然是大事。
难道那尹子奇又要全力攻城？
那可是天大的不妙，睢阳城中的士卒们都大都病弱，战力可是大打折扣。
张巡跑到城墙下，心中如擂鼓，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咬着牙，扶着墙壁继续向上跑，好不容易爬上去，看见士卒们都仰头再看远处的天空。
“四姑娘，怎么了？”
颜从迁倒是没站起来，但却也在扭头，只见数里之外有十几道烟柱冲天而起，不像是燕军做饭的炊烟，而像是象征烽火的狼烟。
张巡眯起眼睛，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但令他失望的是，烟就是烟，没有什么别的信息。
颜从迁扶着城墙，使劲撑起了身体：“巡公，或许有援兵了。”
“如何看得出？”张巡说话之时，也在观察其他地方。
燕军的阵营里也走了出不少人，在扭头去看那些浓烟。另有几队骑兵，整装冲出了军营，向着浓烟冒起的方向飞驰而去。
“想要烧出这么多的烟，定然要有足够多的人。若是燕军的援兵，他们直接去见尹子奇便是，若是故意烧出烟来，多半是想给城里人看的。所以，我猜是我们的援兵。”颜从迁慢慢说道。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期盼和绝望，看见了一个又一个的死亡和挣扎，她发现自己竟然激动不起来。
现在才来的援兵，已经太晚了！
尹子奇还剩下好几万人，只要能拖住那支援兵，再对睢阳猛攻，他们连一天也坚持不住。那些援兵不是直接冲阵，而是用这种方式告诉睢阳他们来了，便说明人数不多，战力或许也并不强。
都临死了，用不着再空欢喜一场。
张巡却很激动，连声道：“我就知道他们会来，他们会来！都是大唐将士，他们没道理不来！传令，传令全城——就说援兵来了，让大家……让大家无论如何都要再坚持几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