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耀沮丧极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初入洛阳城的表现会那么差，回到摄舍提府上，他直接被分配去担粪浇花，一连四日连摄舍提府的门都没踏出去过。赵铎也没给他新的任务，仿佛真的是担心他做秦舞阳，而把他放弃了。

摄舍提府的管家倒是都来找他套过话，他不太敢多说，只能装作胆怯，支支吾吾的，一旦被逼急了，就疯狂洒粪，洒到大家都捱不住，主动离开为止。

第五日一大早，他看见一个青年郎君带着一队人进了摄舍提的房间，紧接着摄府的大门就被关上了，所有的下人都被驱赶到了前院和花园中。赵铎拎了把花锄，也混在下人们当中，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的打量着园中的花草。

陈耀忽然感到一阵激动，他发现赵铎每次晃头最后的目光都落在墙角的一株腊梅树下，他不动声色的开始淋起粪来，浓郁的味道瞬间四散开来。

赵铎在那株腊梅树只停留了一会儿。

陈耀不慌不忙的洒粪，直到花园里的人全都走了，才挪到腊梅树下，他从土里扒拉出一个小小的纸卷，赶忙揣在怀里，继续撒起粪来。

赵铎传完信，一直收拾花草收拾到午饭之后，才回到了摄舍提书房前面待命。今日来的青年郎君正是安庆绪，他是来探病的，当然也可以顺便探点别的。

他俩聊得越久，赵铎心里越紧张。

让摄舍提投诚安庆绪，其实是一招险棋。摄舍提配合他是为了杀阿史那从礼和鼠尼舒为阿史那承庆报仇，但如果安庆绪真的足够有魄力，当场拍板说他就能替摄舍提杀了这两人，摄舍提一定会死心塌地效忠安庆绪，顺便把他这个第二号仇人也给出卖了。

虽然他觉得安庆绪没那个魄力，他虽然想要收买摄舍提，但却没到宁愿为了他放弃阿史那从礼和鼠尼舒他们的地步，而且阿史那从礼还跟严庄关系不错，即便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吃过午饭没多久，安庆绪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摄舍提府。

“去叫马皮进来，本啜想要读诗！”

赵铎一听摄舍提的声音，那颗心一下子便落了下去，他连忙小跑着进屋，还没伸手拿书，就听见哐一声，摄舍提直接掀翻了案几。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行……”赵铎立刻咳了一声，大声提醒道，“大啜，今日可要读些清心养气的？”

摄舍提余怒未消，低声喝道：“他知道大汗之死是阿史那从礼所为！”说完又咔吧一声捏碎了一个陶碗。

赵铎翻了个白眼，脱鞋往坐榻上一坐：“那你想如何，进宫刺杀他？”

摄舍提瞪着眼睛看赵铎，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闭上嘴。

“昨日那一场演得极好，安庆绪今日一早便匆匆赶来，定然不光是为了告诉你他知道你们家大汗的死因。”

“没错，如你所言，他想要让本啜替他卖命，但他竟然让本啜宽恕阿史那从礼那个弑兄的畜生！本啜乃是突厥摄舍提部大啜，此生只能忠于突厥汗王一人，他安家父子只是杂胡，也敢让本啜做他的家臣？”

赵铎吸了口凉气：“老兄，你不会一生气就拒绝他给你的任命了吧？”

“本啜又不是个傻子？”摄舍提冷笑，“他许本啜将同罗骑兵带入洛阳，镇守皇城北面的圆壁城。还让本啜从明日起，日日去参加朝会，收拢长安城中的突厥子弟，将同罗骑兵扩为三千人。赵铎，你确实有些本事，竟然能让本啜这么快取信于那杂胡！”

“哈哈……”赵铎干笑，“主要还是你之前的形象好，作战虽然勇猛，其他地方却傻不拉几的。声望也高，是突厥人中仅次于阿史那从礼的二号人物。他早就对你有争取之心，只是你自己没看出来罢了。”

“那你为何不让本啜直接去找他？”

“上杆子不是买卖嘛！越是表现得纠结，越是能体现你这人秉性忠诚。唉，这就是干主公的通病。人家不投降，他很愤怒，千方百计想要招降；好不容易招降了吧，又觉得这人还是不够忠义，不愿意重用……听不明白没关系，反正你记住凡事儿跟我商量，按我说的来办。你也做过我的敌人，牢牢记住，本大使比你们一堆人捆起来都要聪明就行了。”

摄舍提脸色瞬间更难看了。

而就在赵铎跟摄舍提唠嗑的档口，陈耀也拎着粪桶小心翼翼地蹭到了二管家面前。

“咿呀，你干什么？”二管家差点没被刺鼻的粪味儿给熏死，连连往后挪。

陈耀搓着乌漆嘛黑的手，陪着笑脸，结结巴巴的开口：“不……不干啥，就……就是想问问，咱着月钱……啥，啥时候能发？”

“月钱？”二管家气得脑袋都冒烟了，“你一个买来的家奴，要什么月钱？能给你口饭吃便不错了！”

陈耀张大了嘴，二管家扭身要走，他连忙一把就住了那人裤腿：“求求您，管家求求您，小人……小人病了，想……想拿点药吃……”

二管家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本能的踹了他一脚，却没能踹开，那股味道直冲脑门，他赶忙抓了一把钱，咔擦扔在陈耀脸上：“算老子赏你的，滚滚滚，赶紧滚！”

陈耀大喜，连连磕头，一枚一枚伸手去捞钱：“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二管家拂袖便走。

陈耀搓了搓手，拎着粪桶，一溜小跑回到花园中，瞅着一颗大腊梅树，扯着树枝一腾一跃，翻过院墙，稳稳落在地上，向着南市赌坊狂奔而去。

当天晚上到下半夜，陈耀才翻墙回来，躺在被窝里低声道：“如您所料，洛阳城中赌坊背后不是世家就是显贵，那些输得精光的人要么被杀掉扔进洛河，要么被送到各家各户去做了家奴。仅仅这几个时辰，我便听了十几桩家破人亡之事。大使，接下来要怎么做？”

赵铎闭着眼睛，彷佛熟睡，呼吸声中隐约蹦出三个字来：“帮他们。”

“怎么帮？”

陈耀还想接着问，撑起身子，却发现赵铎真的已经睡着了。他觉得有点心酸，这位年轻的大使在平卢便立下了大功，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带着各部使臣去圣人面前领功就完了，但他不但克服了种种困难救了睢阳，现在还为了河南道的百姓只身进了贼窝。

他才十七岁，便有如此的大将之风。自己都过了而立之年，却还只是个在军中干脏活，满手黑血的小队正。现在是让他陈耀光宗耀祖，留名青史最好的机会，他真的应该自己多动动脑子。

陈耀默默的握了握拳头，躺回了床上。

接下来又是半月，洛阳城迎来了今冬第一场大雪。

大燕朝廷中发生了两件超级大事。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史思明解除了对太原的包围，在没有得到安庆绪诏令的情况下，自行带兵回了范阳。安庆绪派人前去质问他，使臣被扣留在了范阳。另外镇守恒州、易州的张忠志和镇守相州、邢州的薛嵩也没有听从安庆绪的调遣。

另一件事则是发生在长安附近，安守忠击败唐军王思礼和郭英乂部，直逼凤翔，张通儒发檄文质疑安禄山的死因，又称安禄山长子安庆宗其实没死，按长幼秩序，应该安庆宗继任大燕皇帝，顺手封自己为大丞相，上柱国，又封了孙孝哲为魏王，天下兵马大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