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深秋，南江省庆州市海鹰建材厂，会议室。

这是林立恒第二次站在会议室里。

第一次是半个小时前，他和赵姝把会议桌擦得能照见她额头上那颗美人痣。

这时，会议桌两端，两副面孔对峙，一个是端正不失帅气的中年大叔，另一个是满头白发威严不减的精神老头。

就如同街头霸王的前戏，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两侧坐而观战的，紧张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赵姝早就跑没影了。

林立恒一时忘了自己的角色，操起手，架起胳膊看戏，心里默念着：3、2、1，开始！

老头先开口，“顾民生，你要想买三菱的电机，除非从我陈保国的尸体上踏过去！”

中年大叔心头一凛，这陈老就像家里的母老虎一样，一旦喊自己的全名，那说明事情不好弄了。

即便这样，顾民生还得陪笑，“陈老，采购国外先进设备，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是我们厂班子的集体决策”。

集体决策？

陈保国冷哼一声，伸手一指左侧的一排后辈，“小陈、小李，还有小管、小沐，你们谁同意了？”

四个厂部领导面对前任厂长的诘问，不约而同目光四处漂移，没有作答。

而右侧一排四个老头，一样的头发花白，都是陈保国以前的左膀右臂，马上帮腔，一致反对现任厂长顾民生的决策。

观战的林立恒暗道，少壮派，不能怂啊！

场面上现任厂班子气势上已然输了。

再没人反驳，就要被KO了。

面对五个前辈五张嘴，和队友的不作为，顾民生无奈祭出最后一招：举手表决。

陈保国厉声说道，“同意从小日本进口设备的，举手！”

顾民生第一个举手，随即收起笑容，目带寒光，向四个副手扫去。

四个人咬着牙槽根，先后把右手举了起来。

顾民生暗自松了口气。

有戏！

少壮派回血了！

林立恒就差给他们鼓掌了。

陈保国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你们和汉奸、卖国贼还有什么区别？”

气氛更加凝重，陈保国额头青筋凸起，愤怒值即将爆表。

紧挨着陈保国的，是前任第一副厂长杜明阳，眼看局面僵持，一眼瞥见角落的林立恒，大声招呼，“那个小伙子，你来说说！”

林立恒一个激灵，一脸懵逼，我？

我只是一个看戏的啊！

“对，就是你，过来”，杜明阳命令道。

十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到林立恒身上。

林立恒一步一步走到舞台中央，看向顾民生，作为现在的一把手，总得说得什么吧？

顾民生也没好辙，“说说你的看法吧”。

林立恒一摊手，总得让我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副厂长沐东飞代表少壮派发言，厂里设备上的电机经常出故障，换了好几次国产的，都坚持不了两个月，这次准备用进口设备，能顶两年，无论是设备成本还是运行效率，都很划算。

等沐东飞说完，杜明阳刚想接话，陈保国直接回呛道，“就算用进口的，为什么一定要用日本货？”

顾民生据理力争，“陈老，中日建交都多少年了，何况国内好多厂子都接受了日本的援助，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为什么这次这么固执呢？”

这句话戳痛了陈保国的内心。

老头叹口气，缓缓说道，“四十多年前，我的战友们，把水门桥炸了一次又一次，牺牲了那么多兄弟，结果美国佬从日本运来三菱生产的钢构，又把桥修好了，白白死了那么多人呐！”

陈保国声泪俱下，所有人都动容了。

林立恒鼻子发酸。

杜明阳趁机问道，“小伙子，你觉得该不该买三菱的电机？”

“从情感上来说，确实不该买”，林立恒顿了顿，紧接着掐灭了老头们刚刚燃起的希望，“但从经营企业上来说，要买”。

市场经济，理性终究要压制感性。

杜明阳一愣，这小孩不按套路出牌啊。

陈保国抬起头，死死盯着林立恒，“为什么？”

“因为”，林立恒略一沉吟，“买三菱电机，相当于买日本的枪炮武装我们的部队，再先进的武器以后也是属于我们的，即便是打仗也是用敌人的武器对付敌人，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好！

顾民生忍不住为林立恒击节叫好。

陈保国怔怔一会，转头对顾民生说道，“小顾，这小伙子说得挺好”。

言下之意，在场的人都懂。

顾民生彻底放松下来，“感谢陈老理解”。

陈保国沉默片刻，看了一遍四个老伙计，又说道，“小顾，企顾委解散了吧！”

企顾委，全称“企业顾问委员会”，由退休的前任厂部领导组成，作为继任的少壮派场外指导，所谓“扶上马，送一程”，已经存在五年。

陈保国主动提出解散，让顾民生他们惊诧不已。

顾民生一再挽留。

但陈保国心意已决，“一代人管一代人的事，从今往后，海鹰厂的任何事，我们都不参与了”。

说完，他起身往外走，四个老伙伴紧跟其后。

临出门前，陈保国回头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立恒朗声道，“陈老，我叫林立恒”。

企顾委五个人一起离开了会议室。

不，从此刻起，企顾委也不存在了。

“你真叫林立恒？”，顾民生也一脸困惑问道，“你今年多大？”

“顾厂长，我确实叫林立恒，1972年出生的”，林立恒直言不讳。

顾民生还是不太信，“这名字谁起的？”。

林立恒讪笑道，“这名字不是我爸妈起的，是村里一个叔叔起的”。

分管人事的副厂长管炜凑过来，“顾厂，这小林是工业局林局介绍过来的，说是他侄子”。

“好，好”，顾民生不再多问，“小伙子，好好干”。

说罢，五个厂部领导一起离开。

人去楼空，一场剑拔弩张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领导们前脚走，赵姝后脚猫腰进来。

林立恒笑道，“丫头，你错过了一场好戏”。

赵姝吐吐舌头，“还是你胆儿肥，每次两个厂长吵架的时候，我们都躲得远远的”。

怕什么？

林立恒不屑一顾。

“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赵姝解释道，“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你这次是运气好”。

林立恒乐道，“那你这个小鬼，什么时候当家？”

赵姝撇撇嘴，“赶紧帮我收拾，一天天的没个正形”。

耗时五分零五秒，两个人再次把会议室收拾干净。

身为海鹰建材厂新学员落后分子、待岗班代理班长，林立恒一天的工作就这样愉快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