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数千人组成的唐国使臣团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长安城。

城外枝头上，有鸟在看着这一切，天上飘过一朵云，要比其他云要快些，云也在看着这一切。

长安城以西百里地便是世间规模最大的虚空阵。

虚空阵乃是无数大修行者呕心沥血刻画的传送阵，能在一瞬间抵达另一座虚空阵所在之处，尘世间仅三座，唐国这座由钦天监看管，只能在紧要关头才能放行，而且还得是有着尊贵身份之人，一般尘民是不能靠近的。

这数千人离开不到半日便通过虚空阵来到了宁王的国界内，就在宁王宮前。

使臣进了宁王宫，由数十名一级蕴灵境的修行者随行护佑。

常明独坐一边，在他的身旁桌上放着一把无刃钝剑。

如他一样拿着无刃钝剑的士兵还有许多，但那些士兵都配得有剑鞘，是真正的唐国钝卫军，唐国钝卫军配备的盔甲是暗赤色的。

随行军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真正的士兵。

由于时间紧急，所以招募进来的人大部分都是不配备装备盔甲的，只配了一些随处可见的武器和木盾。

但那些人绝大一部分都是练气士和武夫，比一般士兵要更能适应野外的环境。

这时走过来了一个人，来者穿着漆黑的廉价盔甲，脸上沾了许多泥尘，脏兮兮的，但套了身盔甲，至少看上去不再像是一名乞丐。

“你原来是个好人？”她开口说道，声音清脆干净，但却透着冷漠。

常明想要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

她坐在常明对面，说道：“你可别指望我会道谢，你对我有恩，我不会只靠一句道谢的话来把它抵消掉的。这身盔甲应该也值点钱吧，倒不如去把它卖了？”

常明说道：“盔甲要还的，这次护卫任务给的工钱算得上丰厚，在长安偏远一些的街道，也能租上好几个月的住处。”

她沉默片刻，说道：“我的家没了，我觉得长安不错，打算定居下来。”

“长安城内房价一直只高不低，外来人想要定居可能会比较困难。”常明看了看她，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还没说过你可以向我提问吧？”

她语气冷漠冰冷，随后，她伸手从常明的干粮袋里拿出了一张饼，然后走掉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常明都没再看见过那个人。

半夜醒来，常明发现身边多了几个山果。

山果看起来水润多汁，但他看出，这是尚未熟透的野麋果，酸涩程度足以令成年人一天丧失味觉。

因为酸涩肉少，就连鸟兽都不会碰，一年四季都会结果，但因没生物愿意靠近，基本上都会烂在山里，一上山就能闻见腐烂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唐国的使臣从宁王宫中出来了。

常明眼见一个小黑点在桌上移动，那是一只黑色蚂蚁，蚂蚁爬到桌缘，便开始用触角试探。

常明抬起头，辛开山走了过来。

“我们验了一些尸体，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所有死者身上的伤皆是由未开刃的刀剑造成，宁王指认是唐国的钝卫军所为，事实摆在眼前，我们百口莫辩，只好全权接下此事，宁王给了三天的时间容我们进纵云间调查，三天时间，纵云间足有三千里地，这宁王是以为我唐国遍地都是四级通天境的修士，能日行千里么？”

辛开山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的。

宁王手下的四级修士颇多，而且擅长画符，想要在一日之内查遍纵云并不难，所以纵云百万人之死，没人会怀疑。

但唐国便不一样了，朝廷上下连四级修士都极少，更何况会画符之人更是一手之数，调过来也要些时日，故而不太现实。

常明问道：“那该如何处理？倘若调查不出结果，唐国应该很难向天下人交代。”

“宁王无非就是想趁此机会重创唐国。”作为功曹参军，辛开山一个头两个大。

“还真是难办了。”

眼前宁国的作法，便是不想给唐国任何后路，想将唐国置之众怒之地，然后肯定要做点什么的。

常明想了想，道：“纵云间里的人都死了，但传说中的七位仙人应该不会有事，倒不如请仙下山问问情况？”

辛开山愁眉不展，低语道：“七仙归隐多年，若非本人想露面，否则一般人根本找不到七仙所在，但对唐国而言，想要找到，也只是麻烦一些罢了，只是纵云七仙也算是世间一大战力，可我担心要是因此事而导致唐国与七仙交恶，问题就比较严重了。”

辛开山在常明眼前走来走去，偶尔停下来盯着常明放在地上的钝刃剑发呆，然后又继续走着。

突然，辛开山停了下来，只见他一捶掌心，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说罢，辛开山也顾不上道别，转身快步离开。

常明单手负于身后，默默注视着那道离开的背影，然后他远望了一眼那片云雾深处的纵云间后，微微阖目。

他并非是随意提出请仙下山的意见，若是能让唐国朝廷出手，七仙的踪迹便不难找，一举两得的事。

身为唐国人几乎都知道这个‘麻烦一些’指的是钦天监。

唐国钦天监屹立世间算术之巅，一门观星术坐阵，无其他歪门邪道可以比拟，纵云七仙利用巧妙之法隐瞒自身天机，普天之下，也只有钦天监能将之窥穿。

但这必然会引起纵云七仙的强烈不满，但就以唐国国运来看，似乎很少有人会在意这种事。

唐国自傲，却也有其自傲的资本，唐国如日中天已有数千年，国力自然雄浑。

唐国在武力方面，虽然在普通修士的人数上比不过南唐或是宁王国，但只一人，便可让这两地的修士不敢轻易涉入唐境半步，纵然是纵云七仙也得好生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来唐国为非作歹。

唐国钦天监拥有摘星之力的男人，近年来冉冉升起的新星。

但在此之前，上一代修习摘星术的人，却也足以坐镇长安。

只是，唐国历代以民治国，以民为重，此般若是失了民心，又有虎视眈眈的宁王，无异于是一场灭国之灾。

更何况，唐国作为世间第一强国，若是这般受辱都不作出应对的话，那唐国便无需再立于世了。

纵云七仙，唐国不怕，唐国在意的，只是在本国人民心目中的地位。

话说，辛开山踏上虚空阵回到唐国境内后，便立刻吩咐下去，让人快马加鞭回到长安向上面请示，只有得到诏令，才能调走钦天监的人。

而钦天监内，职位较高的都在长安内，并不在虚空阵这边。

辛开山坐在官道旁的一间简陋茶馆里抖着腿，越等越是心急，凉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干着急。

忽然，辛开山意识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虽然纵云间是隐世之地，但好歹也有百万人口，什么人能在外界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百万人全部杀死。

其中还有寻求神迹的一些修士。

宁王手下的人发现出事之时，尸体已经腐烂多日，只要稍微动动脑袋都知道大唐钝卫兵不会有那个本事。

但这事儿说出去，可没多少人会相信，尤其还有宁王在煽风点火。

辛开山沉思良久，他总觉得这次的事情跟几个月前的一宗命案有关，当时归南海上飘来了一具尸体。

云先生在生前离开过一次长安，去的便是纵云间。

回来后便像是变了个人，酒也不喝了，终日裹着个毯子，日渐消瘦。

作为京兆府的人，有着多年断案经验的他觉得，这些并非是巧合。

若是事实真如他所想，那另外一个尚在世的人，应该也与此事有关。

念及此处，辛开山即刻叫来一名士兵，暗中吩咐道：

“你即刻回京，去查查几个月前蒙十三巷临山居一个叫常明的人，离开长安都去了什么地方，务必赶在我去宁王国界前查清楚！”

士兵领命而走，官道上骑马疾驰而去，马蹄激起尺许高的灰尘。

天空暗沉沉的，雨要来了，凉风灌进了茶馆。

辛开山特别担心自己所料想的事情成为了现实，倘若真是那般，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下狠心缉拿常明。

与此同时，他觉得另一件事也透着奇怪，自从云先生死后，常明给他的感觉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这更让他加深了怀疑。

没多时，南方天空的乌云飘了过来，雨也悄然而至。

大雨中，马蹄声至，辛开山淋着雨走出来迎接了钦天监来者。

是一名穿着道袍，头顶发髻的青年男子。

男子的上半张脸被伞檐分隔不得见。

辛开山拉低身位，一见此人，心中惊讶不已。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人来，而与之同行的，还有一名撑伞仆人和另一名面生的年轻护卫。

辛开山一甩袖袍行礼道：“京兆府功曹参军辛开山，拜……拜见小天师。”

那名道士打扮的人便是这几年风头正盛的钦天师大徒弟，张又离。

此人几乎已经定了是下一任钦天师，就连天子和各皇子都对其十分重视。

“时候不早了，直接动身吧。”

张又离兀自走在前，但见辛开山时不时望向后方，张又离拧了拧滴着水的袖口，淡淡开口说道：

“你不必再望那名士兵了，你让他调查之事，我已了然。”

“此人于数月前离开长安后一路西去，通过新门玉关和琥山道去了宁王国界，之后，在宁王国界周转数日，的确是进了纵云间，但据我所知，此人的修为连一级蕴灵修士都不是，你为何会觉得纵云案与他有关？”

辛开山念及与云先生的交情，有话口难开，自知这般不答，已是大不敬，却还是说不出口。

然而，辛开山还是小看了张又离。

“你若是不说，就此人这几个月的诡异行踪，与惨案发生时间如此吻合，我无须审问，便可定他死罪。”

张又离边走边道，风轻云淡。

闻言，辛开山趁着雨声大，直接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暗骂自己没事找事，不得已，他开口说道：“小天师听说过云先生吧？”

“听过，世间奇人。便是吾师也对其称赞不绝。”张又离耳尖微动，说道。

“云先生住进长安后，我有幸与他有了杯酒之交。

早年，他捡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年，治好后教其修行，又从我这里要走了一把钝刃剑用于教那少年剑术。

云先生在世人眼里是一个奇人，但与他亲近的人皆知，在世间他最宠爱之人，莫过于他那入门没两年的门生，他为少年倾尽了一生所有。

只可惜少年资质奇差，遇如此良师修行进度也是极其缓慢，半级修士的确没可能做出灭绝纵云的可能，但云先生绝非等闲之辈，只可惜，他去了一趟纵云间后没多久就死了，我担心，云先生生前给了他这弟子一些秘宝，所以……”

“你的猜测也不无道理，只是，世上又怎可能还存有那种秘宝，真正的秘宝大多都被登山人带上往生天界去了，但此人嫌疑最重，且是纵云间唯一的存活者，此番前去，你不可对其表现出半分怀疑，在查清真相前，他的生死由我说了算。”

张又离摇了摇头。

“遵命！”辛开山后悔不已，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个简简单单的猜想，就惹出了这么大个麻烦。

他也不是傻子，他又怎么不知道，张又离虽然表现得公正不阿，但三日之期一到都查不出结果的话，就必须得有个替死鬼了，而常明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