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三春

《花满三春》

七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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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完粥的珍荣见砚君脚步仓惶,身上披着一件没见过的外氅,奇道:“谁的大氅?”砚君收敛神思,岔开话说:“我看陈大爷、陈二爷家又送来大桶粥,我们去帮忙散发。天气寒冷,热饭转眼冰凉,不快快送到他们手中,没法吃了。”说完又忙活起来,只是再也不向七爷所在的那个方向走。

前后忙了半个时辰,太阳升起老高,城上守兵驱散了闲杂人等,又开始点火炮威吓敌人。砚君与珍荣壮着胆子,躲在下城墙的过道口,远远地看士兵们点燃火引,轰然巨响,整个城头震起来。在城上看,反而不像在城里听声音那么恐怖。

那些铁蓝色军服的大新士兵训练有素,几乎个个掌握操练火炮的技巧。负责发号施令的正是七爷,他沉着老练,口令严整,简直像专管火炮的统领。

砚君深感惊异。她仿佛听苏牧亭说过三五句,大新逆贼本来没什么了不起,造反多年,被昱朝打得东躲西藏。忽有一天,他们得到火器,一发不可收拾,不仅昱朝焦头烂额,昱朝亡后,他们一举赶走了攻入京城的大庚天王。

苏牧亭本人仅有道听途说的印象,于是描述时,就仿佛一个顽童碰巧捡到石块,打跑了赤手空拳的对手。苏牧亭的神态总像是欷歔:可惜捡到石块的不是昱朝。

事实绝非父亲所知的那么简单。砚君想。他们对火器的掌握,远非朝夕之功。父亲对他们的所知,谬误颇多,也许昱朝的达官贵人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些“逆贼”。

在城上巡视的七爷从每个炮手的身后走过,沉着脸不苟言笑,但双眼犀利如鹰。即便是那双眼睛,也没有找出他的士兵哪里有破绽。他抬起头瞥见砚君,立刻很不高兴地大力挥手让她赶紧走,神情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看的?”砚君脑中适时地配上了他刚才说过的话:“你是敌方的探子吗?!”她想这辈子也算见识过火炮的威风了,捂着耳朵,匆匆地离开。

脚下的城墙在颤抖,砚君与珍荣相互搀扶,不敢迈大步伐,唯恐摔倒。

这轮火炮明显不及之前密集,大约妙高山人未料到城中有这么多火炮,而守兵有意节约弹药,双方都不轻举妄动了。

“你看见城外那些白衣服了吗?那么多人!”珍荣犹自心惊,惴惴地说:“我听城头上的人说,妙高山人以前在大庚地界上闹得凶。别看他们装备破破烂烂,攻城从未失手。万一失守,我们要死在这儿吗?简直冤枉死了!万里迢迢地跑到落乌郡来送死,算什么事!”

砚君不答话,国破时苏砚君没有直接感触,家亡时她也没有亲眼目睹,反而是这座异乡的城,与她的存亡休戚相关。复辟党在忙他们自己的伟业,曾被大昱褒奖的妙高山人正忙着要来屠城,反而是从前传闻失真的逆贼,与她生死与共。

珍荣又担忧地问:“你看火炮能打赢吗?”

“打仗的事情我也不懂。”砚君说着将大氅两侧的毛边向中间拢了拢。

打垮了大昱、大庚的火炮,究竟是恐怖一点好吓退妙高山人,还是不恐怖才好?砚君一时迷惘,只是想到城头那些隆隆作响的大家伙,元宝京说“城不会有事”似乎有道理。

想到元宝京,又想起:陈景初送他出城去,怎么能在封城的时候回来?必定是有别的出路。可是元宝京神出鬼没,想找他未必能找到,他的法子也未必肯拿出来给她们用。他在乎的是火铳,仿佛这城里的人既然跟了大新,死活都与他无关。

“先不回悦仙楼。”砚君说,“回去坐在房间里,还是心神不宁。不如去集瑰堂看看。”她见珍荣越走越冷,解开外氅。七爷的大氅做得又大又厚实,两个女子合披也未显局促。

伙计老冯守在劫后余生的店铺里,珍荣先夸道:“集瑰堂烧了,陈掌柜还在城头上帮忙,真是顾全大局、舍己为人。”老冯摇头苦笑:“东西没有烧坏多少,不及被偷的多。”说着,向城头方向眺望,“集瑰堂不严重,可陈家被烧不是小事。大爷气得哟——啊,那辆车,应该是我们掌柜。”

陈景初是骑马去的,搭了方星沅的马车回来。老冯对他知根知底,急忙抖开臂弯里的毯子迎上前,问:“掌柜,腿又疼?我去请医生吧。”陈景初摆手说:“在城上受点凉,不要麻烦了。”看见砚君主仆在,他含笑说:“火没有烧到里面,总算留着待客的地方。苏小姐进去说话吧。”

珍荣要道谢,砚君却不动。她们两人披着一件大氅,有一人不动,另一人也动弹不得。驾车的方星沅看见她们披的那大氅,奇道:“这不是七爷的吗?”

大氅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居然被她认出来,砚君顿感一丝尴尬,脸不由得红了。陈景初吩咐老冯说:“从里面多找几件连帽斗篷,给苏小姐换下来。”又对砚君解释:“七爷还在城上守卫,他还用得着。”老冯手脚麻利,正要去取,砚君阻拦道:“我同曲先生说好,中午还要再帮他去送饭。到时候将大氅还给七爷,不必麻烦别人专跑一趟。”方星沅听了,古怪地看砚君一眼,说:“苏小姐,我有话对你讲。”陈景初看见她使眼色,便对珍荣道:“珍荣姑娘请先到屋里稍坐一会儿。”留下方星沅与砚君两人。

方星沅板着脸说:“我知道苏小姐在红葵选婚的册子上。”砚君不喜欢听人提起这回事,无动于衷地说:“那是一场误会。”

方星沅做个手势,不容她打断,铿锵有力地说:“我既然知道苏小姐的身世,自然也清楚是什么地方有误会。大新只是不治罪,可也不会与复辟之家论起婚嫁。”她顿了顿,“至于为何发生误会,是龙惠院的事,必定会弄清楚另行处理。在那之前,苏小姐是待选之身,城中也有不少人知道红葵使只挑了你一个人报选,望你注意言行举止。”

她怕砚君没听明白,直截了当地说:“小姐到底是旧时官宦的千金,应该熟知礼义。抛头露面、混迹人群、私下授受、女着男衣这样的事,还是避免为好。”砚君微微地蹙眉,想:我本来就不要嫁你们的王爷,言行举止还要为他们守节不成?

如此一想,倒也明白方星沅在担心什么,当即微笑道:“女爵多虑了。兵临城下,我不过略尽绵力,不肯困死寓中而已。七爷借给我大氅,仅是同舟共济之义。有违圣人教诲的事情,我倒没有想过。”

方星沅也笑起来,不过笑得讳莫如深。“七爷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他不能容忍眼前有饥寒,管起闲事就不拘小节。为了助人,卖掉自己的马去接济,也不止三四次。”她不知道这时候该赞还是该叹,停顿片刻,半蹙着眉头说:“在他而言,不过是古道热肠,心无杂念。可在别人,不免会错意。这种事情,总是女人容易想多,也总是女人伤心可怜。”

意思明白得很。七爷仪表堂堂,桃花债肯定写了几大本,不知惹出多少相思泪,周围人实在看不下去了。

砚君当下客气而疏离地笑了笑。那是人与人交谈中一种标准的笑,很容易解读,代表“你说的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方星沅也回敬了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笑,以示话都说到了。

能敞开说的话都说完,砚君转身向屋里的珍荣招手。一驾马车驶来停在集瑰堂门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是陈大爷陈松海。看见方星沅,他举起拐杖致意,“方女爵。”对砚君却像是根本不认识,一转身背对她。

他横在砚君与集瑰堂中间,大声抱怨,说是歹人放火制造混乱,把他家烧了一角,乘乱打劫,损失不少财物。“我们陈家是落乌郡首屈一指的急公好义之家,多少年来修桥补路、济人利物,时时以乡里太平为己任,竟有歹徒欺到我头上来了!”陈松海本就长得威风,此时瞋目切齿,颇有横扫千军的气势。“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说着拐杖一阵咚咚砸地。

遭遇劫匪理当官府来管,陈松海却要扯上陈家长陈家短,仿佛天底下最不能受罪的就是他陈家。方星沅是习惯照章办事的人,不喜欢陈家仗着势力颐指气使,又没有任何高明的办法,嗯了一声不接话。

陈景初听见他父亲的动静,从集瑰堂走出来,脸色深沉而苦恼。方星沅当即恢复了往日刻板的样貌,问:“丢了什么值钱东西,要与陈老爷一并报官吗?”陈景初摆手道:“麻烦大了!”说着走到方星沅和陈松海到近前,耳语交谈。

“你这里也丢了!”陈松海惊呼完毕,老练的眼睛忽然换了一种神色去审视陈景初,起了疑心。陈景初泰然迎着父亲的目光,淡淡地转向方星沅问:“如何是好?”

“必须速查。”方星沅厉声厉色地说,“那不是民间随处可见的东西,丢了必有大乱。不仅你要报官,我也要上报才行。”

“眼下报了官,谁有功夫来管?徒增恐慌而已。待到城外解围,再向查大人说明吧。”陈景初说这话时的气态,愁而不惊、烦而不慌,做戏的本领令砚君刮目相看。不过知子莫若父,他父亲大约猜出来幕后的蛛丝马迹,再不积极嚷嚷报官,黑着脸深思。

方星沅沉吟片刻,说:“城被围困,门禁多日,这批东西出不了城,越快行动越容易追回。此事丝毫不差于守城御敌——倘若真是匪类偷了去,里应外合,岂不更糟!不仅要管,而且要速办。城中还不至于人手不足,集结几十人的队伍,挨门挨户搜查也不是办不到。况且是陈家出事,城里人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砚君听到这里就知道是说火铳,向店里的珍荣招手,旋即同陈景初告辞,说:“陈掌柜事情很多,我们先告辞。”陈景初看得出来,她神情中还是存着若隐若现的气愤。他不知道她的气愤从何而来,心中有不好预感,追上她问:“苏小姐是不是有事要说?”

“没有。”砚君淡淡地说,“我答应了曲先生,还要同他再送饭去。”她毫不关心集瑰堂的损失,着实不像平日作风。陈景初在父亲面前不方便说得太多,向砚君低声说:“你在悦仙楼等,我晚些时候去拜访。”

砚君想要婉拒,陈景初又以更低的声说:“还有别的事情,到时候再同苏小姐说。”他坚持如此,砚君不便执意拒绝,轻轻点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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