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先生，我不是故意撞到您的。”
对面的妓女属于被欺负惯了的类型，被人撞到之后，还没等克雷蒙说什么，她就自己一边道歉，一边想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还挤出一个笑容。
“我的小猫咪，我很便宜，只要半个……“
她的声音说到一半，就停止了，因为女人看清了克雷蒙的脸。
月光下克雷蒙的面颊白皙而又光洁，莹莹的光辉从他的海水一样眸子中反射而出，五官精致的如同雕塑。
女人立刻失望的叹了口气。
她意识到，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她的客人。
至于什么看到帅哥，立刻心动，不要钱白送也要和恩客承欢的剧情。
拜托，这里的人说是妓女，不过是讨生活的底层女人，谁真的这么贱啊？
“不好意思先生，真对不起，我撞到您了。”
女人恢复了敬称，而没有用哪个妩媚的“我的小猫咪”。
克雷蒙摆摆手，就想要打发了对方。
“坏人，你滚开，不要打我妈妈。”就在这时，一个小孩从阴影中冲了出来。
“喂……查理，是妈妈自己摔倒的……”
女人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孩子一双黑黝黝带着污泥的小手抓在克雷蒙的袖子上。
克雷蒙立刻就闻到了一阵难闻的味道。
他看见自己外套里面洁白的衬衣袖口不知道沾染了什么油腻的污渍，联想到这里是一个妓寨，心中一阵恶心和反胃。
他随手就把拉着自己的小手甩开。
克雷蒙其实没有太用力，要不然是他低估了自己现在身体的力量，要不然则是这个拉着他衣袖看上去也有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太过瘦弱了。
反正那个孩子就像挂在自己衣袖上的破布袋一般，踉跄的退后了两步，重重的跌到在地上。
“不要打他，先生，对不起，请不要打他，他不是故意的。。”
女人看到这一幕，怕自己的孩子冲撞了这位先生，立刻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
“查理，你怎么回事！是妈妈自己跌到的，不关人家的事情！”
她一边大声训斥自己的儿子，一边用余光瞄着克雷蒙，害怕这位衣冠楚楚的先生的怒气还是没有消散。
“他是你的儿子……你带着儿子一起接客？”
克雷蒙看着跌坐在前方的小男孩，惊讶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名叫查理的男孩面色煞白，身子骨瘦弱不堪，亮晶晶的眼珠里闪烁着惊恐，浑身上下哆哆嗦嗦的，但是还用仇恨的眼神盯着自己。
“那我能怎么样呢？我没有钱送他去寄宿学校。只好把他留在家里，不过他很乖的，我可以让他在街上逛一两个小时。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让他缩在一边的衣橱里过夜。”
女人似乎心中似乎又升起了做成这一单生意的希冀。
“查理睡着后就像是木偶一样，绝对一声不吭，不会打扰到您的。”她想伸出手去替这位公子哥擦掉袖子上上的污迹。“真的很抱歉，弄脏了您的袖子。”
克雷蒙则呆立在那里，看着对面被自己甩开的惊恐而瘦弱的孩子，想象着在母亲接客时躲在一边的阴冷黑暗的衣柜里，瑟缩成一团的模样。
他眼中对于自己的害怕是这么的真实，身上因为刚刚被自己推了一个跟头，显得更是脏兮兮的没法看。
但她的母亲没空搭理自己摔倒的孩子，正半跪在地上，使劲的搓自己的袖口，好像刚刚自己推开他的儿子是某种天经地义的行为一样。
说真的，如果这位妓女拉着他的领口喋喋不休，或者干脆想通过被克雷蒙推倒的孩子敲诈出一笔钱，克雷蒙心中可能还会觉得好过一些。
他现在心中只觉得一阵恶心，对自己的恶心。
与这种发自的灵魂的厌恶相比，腹中这些天一直困扰着自己的暗火一样燃烧的饥饿感似乎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克雷蒙曾经大言不惭的鄙夷这个时代丑恶的嘴脸，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这些丑恶嘴脸的一员。
眼前的这对女人，好像就像已经被生活折磨成了一块海绵，无论多少不公和歧视从她身上流过，都能默默的吞下去，还能挤出一个软软的笑脸。
而环境改变一个人真的太快了。
才被叫了几天少爷，克雷蒙就快被同化成婶婶一样的人了。
他自己刚刚心中的怒火是那么的真切，就像是对方的手摸一下他的衣角就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
就像他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这对母子，不过是靴子上的灰尘。
有那么一瞬间，克雷蒙知道自己心中完全充斥对这对母子的厌恶，而非怜悯。
他呆呆的站在原地。
“你这样的少爷，从来没有被贫困所困扰过，等被断了生活费，你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分手时，爱丽丝的指责声又一次的在他的耳边响起。
说的真是一点不差。
在对方眼里，自己没了金钱的武装，又凭什么能继续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生活？
“少爷，没必要和她们一般见识，我们走吧。”
管家已经走到了克雷蒙身边，他发现克雷蒙站在原地不懂，眼神一直盯在那堆妓女母子身上，就拉了他一把。
“不。”
克雷蒙摇头拒绝了。
对面母子那脆弱而又泪盈盈的眼神，让克雷蒙越发有些无地自容。
他觉得自己成了那些影视剧中欺男霸女的反派恶霸，克雷蒙为刚刚的傲慢既感到羞愧，又感到尴尬。
他在脸上露出了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笑容，从妓女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在她混杂着惊恐和困惑的目光中，俯下身，把查理从地上抱了起来。
“你真棒，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克雷蒙赞扬的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然后伸出手，把半跪在地上的女人也从拉了起来。
借着天上的月光，他这才第一次认真的正眼打量着女人。
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或许，姑娘这个词不太合适。
对方面颊上涂抹着厚厚一层粉底，那些劣质的如同干面粉一样的香粉完全无法掩盖她的衰老。
克雷蒙能够清晰的看到，她的眼侧和嘴角都有蛛网般延伸的鱼尾纹。乱糟糟的头发中，有几根发丝已经开始变白了。
从年纪上说，这个还在接客的女人，有可能已经够做克雷蒙的母亲了，如果自己的母亲是人类的话。
当然，对方的真实年纪也有可能比他估算的小一些，苦难又艰辛的生活总是能过早的催熟一个人的年纪。
历史上叶卡捷琳娜大帝五十岁依然能保养的像个少女，把宫廷里的爵爷们迷得团团转。同时期三十多岁的农奴可能就已经操劳的像是六十岁一样衰老。
女人除了沧桑之外，就像她的孩子一样，给与克雷蒙最显著的感受就是瘦弱。
整个人瘦巴巴的瘪进去，一个火柴棍一样的脖子顶着脑袋，暴露的短裙下架着一双鹭鸶鸟般细长的罗圈腿。
妓女也发现克雷蒙正在盯着自己看。
她立刻叉着腰，尽可能妩媚的笑了。
平心而论，对方做得很失败，她可能已经很努力了，但克雷蒙实在无法在对方身上联想到任何与欲望相关的词汇，只能让人一眼望出生活的辛酸苦楚。
所以克雷蒙还是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
“抱歉，女士，不小心撞到了你，请您原谅我。”
他让自己脸上的笑容尽可能灿烂一些，伸出手，就像对待一位不小心被他所撞到的贵族小姐一样，象征性的做了一个吻手礼。
“没关系，先生，没关系，你叫我糖果就好。”女人连忙说出了一个妓女常用的化名。
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礼貌的对待过，一时间不是感动，而是有些慌乱。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盯着她的儿子，想要把孩子从这位奇怪的先生身边领回来，又怕自己的动作惹怒了对方。
克雷蒙立刻放开了拉着查理的手。
查理没有立刻跑回妈妈那边。
这个小男孩好像已经察觉到了这位大哥哥不似那些来往于红河街的粗汉，性格温很好说话的样子。
所以他正在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克莱蒙。
在查理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他心中非常羡慕。
“抱歉我的儿子弄脏了您的衣服。”
妓女低下头，招招手，想要把孩子拉走。
克雷蒙看见查理正用好奇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袖钉在看。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就跟神话故事里的地精一样，对所有闪闪发亮的东西感兴趣。
他思索了片刻，从左侧的袖口拆下了一只袖钉，蹲下身，递到了汤姆的身前。
“我最佩服的就是能为了妈妈挺身而出的勇士了，这是送给你的礼物，用来表达我的敬佩。”
“这……”
妓女表情更迷茫了。
她看着克雷蒙，嚅嗫的嘴唇，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是收下还是拒绝，心中疑惑对方是不是被自己撞傻掉了。
倒是查理管不了这么多，他已经兴奋的从克雷蒙的手上接过了那枚银光闪闪的袖钉，把它举到眼前，开心的几乎要蹦了起来。
“就是铁片，不值几个钱。”
克雷蒙又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基尼的大钞，递给了名叫糖果的妓女。
女人这次立刻从克雷蒙手中拿过了钱，眼睛中几乎快有幸福的泪水留下了。
“先生，我保证，不管你有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会让您快乐的。“
克雷蒙笑着摇摇手，轻声说：“夫人，我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下，我听说这里之前有一个可怜的女人被谋杀了，叫玛莎·布莲，您认识她吗？”
‘糖果’（这个名字克雷蒙判断不是真名）眼中闪过一抹惊恐，她的肩膀颤动了一下，立刻低下了头。
“请您别害怕。”克雷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警徽，“我是维也纳警察局的特别顾问，我是来抓坏人的。”
妓女没有说话。
她和她的孩子并没有因为这枚代表着维也纳警察局立场的徽章，去对克雷蒙报以更多的信任。
有可能是因为克雷蒙的年纪看上去太年轻了，不像是警方的特别顾问。
当然，更有可能的原因是下城区的人们并不信任维也纳的巡警，克雷蒙听说，这里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行事规则。
“玛莎·布莲……我认识她，她死的很惨。”
大概是看在刚刚克雷蒙抱起查理的动作上，女人终于还是开口了：“她之前就住在拐角处那间房公寓楼里，红河街十五号，公寓楼一层是个肉铺就是他丈夫经营的，多的我也不清楚了。”
“查理，走，我们回家。”
女人说完这句话，再也不愿意多说什么了，她拉起儿子的手，就准备往家里走去。
“再见，先生。”查理得到了那枚袖钉，正在手中兴奋的摆弄着，走的时候不忘朝克雷蒙摆了摆手。
“您有一个勇敢的孩子，夫人，祝你生活如意。”既然对方不愿意多谈，克雷蒙也没有逼问。
他向着查理挥挥手，随后转过头，对一边的管家说道：“我们走吧，去现场看看。红河街十五号，应该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少爷。”
管家没有移动脚步，他只是用很严肃的眼神看着克雷蒙。
“你是个好人。”管家认真的说。
“谢谢，我们走吧。”克雷蒙随意的歪歪头。
“不不不，我是认真的。”
管家郑重的看着克雷蒙的双眼，神态严肃极了：“现在，我很庆幸你能成为裁判庭的一员。我发誓，老男爵阁下一定会为有你这样孙子感到自豪的。”
“怎么想起说这个了？”
克雷蒙停下了脚步，回头疑惑的看着管家。
“您是个好人，我相信您这样的人一定会被天父保佑的。”管家拍着克雷蒙的肩膀。
管家出身海军。
帝国海军是技术兵种，海军学校毕业生前景不错，但没有军校专业背景升职就比较困难。像他这样的水兵，最多最多运气好能做个传令兵什么的。
这个时代，帝国低级水兵这种行业，说好听的是向往着海浪和自由的男子汉证明自己的职业。
说不好听了就是一群无以为继的青年人讨口饭吃的地方。
管家也是穷苦出身，他这辈子苦过累过，也见识过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别把豆包不当干粮，男爵再小也是贵族，更何况，斯坦家还有一家经营的不错的工厂。
和爱德华他们家比斯坦家族自然连根毛都算不上，但是就算婶婶分给克雷蒙这个不受待见的侄子的零花钱，也比下城区绝大多数人艰辛的工作收入要多得多。
这世道到处都是不把钱当钱，也不把人当人的公子哥。
这些人看到了穷人，怜悯心一时泛滥，给点钱什么的容易。
但是像克雷蒙这样真心对待的，却是少之又少。
刚刚对方把那个小男孩从泥水里抱出来的举动，真的让管家心中产生了触动。对方没有任何必要去做秀，这里作秀又能给谁看呢？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
他之前对于克雷蒙的尊重其实只是因为他是老男爵的孙子，也是裁判庭的长官这些身份上的，内心更多的还是习惯性的把他从前的小孩子看。
但从这一刻，他是真的把这个孩子当成未来这个家族的主人在看了，即使他知道，斯坦男爵这个爵位大概率是克雷蒙的表哥汤姆的。
“嗯，走吧。找一找红河街15号。”
克雷蒙没有想到自己无心之间的一个举动，就让他真正获得了老管家的尊敬，“应该就在前面不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