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曾想过，在不远处的战壕里，在满天飘散的血雾，顺着穿膛而过的枪柄看去的那人，是否和我一样，昨天还只是一个农家少年，一具鲜活的血肉，一道无忧无虑的灵魂。

那个农家少年死了，而那副躯壳依旧重复着厮杀。

这场战争因何而起，他不知道，在场的任何一名战士，任何一具尸首都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战。

人类像两团无尽的沙粒般涌向中心，随后爆散开，接着一波，又是一波。

在他们之上的，来自其中一方的，是无数只高耸的机械巨兵，宛若天神一般，精钢铸就的身躯散发着威严的光芒，拔地而起的雄姿令任何人都不由得心生畏惧。

他们仰赖巨兵，而战争也会因巨兵而带来终结。

钢铁洪流吞噬着无数生命，巨大身躯造成的破坏难以分清敌我，但至少没有巨兵的那一方损失惨重，而意料之中的溃败，接踵而至。

天工盘中的影响缓缓消失，一侧的高瘦青年得意地笑了起来。

“又是我赢了，你还不认可我吗，翟？”

被唤作翟的青年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荡的天工盘发愣。

汗水打湿了衣襟，但他的脸色却十分苍白，显然刚刚的论道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

他并非没有对抗机械巨兵的手段，只是，他没办法认同这般相互征伐的理由，而那些生命因他们的观念冲突而流逝。

“恕我还是难以苟同，公输师兄。”

原来这便是还未登仙的公输上人，而当初的他也不过是拜入他人门下的芸芸众生罢了。不过他是幸运的，就跟他的师弟墨翟一样，他们成为了师门中最为出众的弟子，无论是机关术，还是君子六艺，他二人都已然精通，听闻师门百年一遇的登仙名额，将从他们二人之中选出。

在外人看来，他们一定会相互竞争，拼个你死我活，毕竟这登仙名额，乃是师门历代弟子中仅有不到十人享有的待遇，他们的师叔辈甚至都想要争一争这个名额，那他们二人的竞争只应该更为激烈。

但事实并非如此，公输与墨翟虽然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自小便拜入师门，修行之时更是相互交流，相互进步，虽然其他人都在传他们两个相争之事，但二人不以为意，仍然像往常一样生活，非要说他们有什么冲突的话，大概就是他们对于道的看法。

公输崇尚力量，认为强者恒强，与其在意弱者，不如直接与其他强者博弈，抢夺更多的社会资源，弱者放任自流就好了。

而墨翟则认为越是强大的人越要去帮扶弱小，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就比如精巧的机关术，不该拿来铸就攻城略地的杀人机器，而是应当用来完善民防工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虽然只是虚像，可你真的在意过那些因你而牺牲的人吗？你不愿意正面作战，使用攻城机械，导致死伤无数，你不愿意坚壁清野，使得敌军的优势越来越大，到最后呢，你所铸就的，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坟墓，一个埋葬所有人的坟墓，在这样下去，你终究会受伤，抛弃你的错误想法吧，强者的眼中没有弱者的席位。”

公输重重地摔门，随即离开了房间，只留下墨翟一人。

事实上自古以来，这些修者从来都不是什么和平爱好者，蛋糕就那么大，每个人能分到的终究有限，像公输墨翟这样的顶级卷王，怎么会不知其中道理，内卷然后变强，踏着弱者去前进，这些道理，墨翟一直都懂，可是从来如此，便是对吗？

既然强者恒强，那为什么不想着去帮扶弱者，让更多的人变强呢？

“因为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阶级，地位，强弱，这些怎么会轻易改变呢？”了解情况后的老师如是说道。

“你遇到街边的乞丐，他快死了，你给他一点钱，那有什么用呢？这钱对任何人都没用，既穷不了你，也富不了他，乞丐之所以是乞丐，是因为他缺一个翻身的机会，而那个机会人人都想要，但你给不了他，你改变不了他人的现状，更无法改变他的人生，全心全力换回的不过是虚无，那你也愿意？至少你师兄不愿意，他想要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强，仅此而已。”

墨翟思量片刻，眸中闪动着光泽，正色道，“弟子愿意。”

随着登仙之日临近，二人也减少了争执，专心研学，他们相信或许在仙道之中，会有足以佐证他们思想的材料。

而当一切降临，似乎一切都不是那般美好。

那是一座从天穹俯瞰人世的巨大金相，双腿盘坐，百臂齐出，眼冒金焰，身纹万千法印，此为神迹。

“再看看的众生吧，俯仰生姿，森罗万象，这将是你最后一次看到。”

不可亵渎，不可无视的亘古之音穿透耳膜，那人默默抬头，迎上了巨像的双眼。

众人听不见声响，巨像的存在是沉寂的，是无声的，却也足够震撼人心，他们都惊讶地张开嘴巴，因为他们知道，巨像已经有了人选，是公输。

公输收回目光，看了看身旁的墨翟，眼神复杂。

短暂的视线交流对这多年的师兄弟来说已经足够，墨翟点点头，转过身。

二人交错着走向自己的目的地，此去经年，何时再见呢？

金光很快将公输包裹在其中，可随之而来的不是飞升的舒适感，而是剧烈的，十分不详的震动。

大地开裂，天穹色变，拔地而起的九根囚钉形成巨大结界将巨像牢牢困住，身后是恐怖的杀伐之音。

公输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只见自己的同门师长手足居然已经满怀杀意，朝他冲了过来。

这就是宗门酝酿了无数个岁月的囚神计划，囚钉与玄铁盘龙锁将巨像封锁其中，而公输只能在巨像的金光庇护中坐以待毙。

那真的是人类吗？如若野兽般的贪婪欲望从他们眼中喷涌，他们口吐污言秽语，甚至不惜借用禁忌之力让自己仿若妖魔。

在猩红的混沌之海中，一道黑影此刻却是那样的夺目。

“师弟。”

公输愣住了，他看见瘦弱的墨翟手执一柄玉尺，缓缓上前，他所要面对的，是世间之恶，是人性之极。

“师弟，不要，快走啊，快逃啊！”

像是飞蛾扑火，却燃着零星的希望，墨染之力悄然扩散，墨翟手执玉尺，脚踏法印，口中振振有词，凌空一指，便是万千高墙林立，随后瞬间被猩红浪潮吞没。

“你赢不了的，你快走啊，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保护好自己就好了啊，为什么，为什么不明白呢？”

公输在金光之中跪倒，他祈求巨像放他出去，可终究，他什么都做不了。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从前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小小师弟。

“师兄，人人相爱坚守和平，不以私欲迫害他人，取物有道万世不竭，承古今圣明至万世，观天地万象非天命，这样的世界会来的，肯定回来的，你说我改变不了他人，可我仍然要试一试，不如就从师兄你开始吧。”

被摧垮的高楼巨塔再度重组，漆黑的墨染之力像是无数蜂群一般将囚神之物包裹其中。

无数道错乱的法力已经要将墨翟的身体击碎。

墨翟没有出声，可血肉崩塌的恐怖声响摇曳于天地。

“不，不，不！”

漆黑的法力散去，囚神之锁瓦解，巨像焕发生机，无慈悲的神性光芒笼罩大地，公输被带上高空。

那点点墨色被猩红吞噬，公输的双手也已经掐出鲜血。

终于神光之下，众生湮灭，刚刚还存在的巨大神坛片刻便沦为焦土。

公输擦去泪水，望向天穹，自那时起，他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