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曹地府，亦是别样人世，只不过天地倒转，乾坤反调。
亡者在此分道判定，恶灵四散难逃缉拿。
人间之痴嗔怨怒在此了结，予人洗心革面，筛涤铅华。
日夜兴替不辍，年月更迭有则，
此处是凡间的倒影，人生的镜面。
这儿，是幽冥之地。
神仙在此施展不得，鬼神未必霸道纵横。
此番讲述，便是这人下之界的奇奇事。
几千年后，谛听大概会站在修罗石前喘着粗气，用长舌舔向侧耳，别了那一众伴他西去，一路峥嵘的杂妖怪客，更别了令他久难再信的地府信条。他也许会披上狗皮，蹲下腰脊，斟酌是去天道享福，还是去畜牲道圆满他向往的，平凡的狗的日子。
而当下此刻，谛听还没那种雅致的野望。幽冥的阴光炽烈了一上午，晒得他没了早上的朝气。一旁的牛头看着谛听没精打采的样子，折下牛角，在裤裆接了杯忘川茶递过去，好让他快些清醒。毕竟再过半盏冥火灯的功夫，谛听的主子地藏菩萨，就要登上罗浮山巅顶的石台，升封佛位，入主翠云宫了。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牛头哪知道，谛听不是睁不开眼，而是不想睁。按理说，地藏救赎了最后一只肆虐地府的恶灵，完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是功德，更是伟业。可谛听却高兴不起来，他不停回味着千年来，与地藏携手击败的，制服的，逃走的，咬碎的，曾令他头疼的强敌们。他们丑陋可憎的面目，似乎变得和顺起来，像长在望乡台边，总是笑盈盈的萍铃菇，又像金鸡山下好客热络的百昌小鬼。
谛听突然睁眼，作为地府的守护犬，心底不该有这种与信仰相悖的痴想，一丝也不行。
——他痴想着，恶灵们能归来再战。
“冥时已至，诸神归位，仪典将始，请……”一脸死气的地曹官，拎着他高耸尖锐的嗓子，把在场数百位神鬼喊了个激灵。
地曹官忘了词，歪头瞄了一眼脚底板上，用鲶黄水撰写的扭捏文书。
“请……请悲愿金刚，地藏菩萨出法。”众人恼怨鄙夷地望着地曹官。坐在前排，受命主办仪典的南鬼帝面色阴铁，咀裂了一颗门牙。地曹官吐了吐信子，眯缝着小眼儿端庄走下石台。一向耳根敏感的谛听，伸出舌头，抠了抠耳朵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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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藏菩萨脚下有点打滑，踉跄上台，石阶上貌似被地曹官脚底的鲶黄水粘液弄的湿滑。她鲜见的画了带金尸粉的浓妆，身着一袭有违周遭阴冷环境的艳丽长袍，拖着大骨架一圈的孔雀尾式披风施施而行，裙尾边密密麻麻绣着鬼莲蓬式的黑色斑点。
“完了，云肩做大了。”台下，酆都城首席衾衣裁缝霉小番咽了口唾沫，他扒着台沿儿，矮断鼓圆的身体悬在半空，脑袋里反复确认地藏迈上台第一步时，是不是凶狠的瞪了一眼自己。
地藏站定台中，面对比她高两头的阿难尊者，双手合十，毕恭毕敬的磕了个头。
“地藏，你业已成，再不能推脱听封之事了罢。”阿难尊者脸有点胖，颧骨快遮住眼了，从谛听的角度，看不清他在往哪瞧。
“恶灵尽灭，我自可洁身前往灵山，地府幽冥再无牵念。”地藏恭敬再拜。
“起身，听封。”
“谢佛祖恩典，谢尊者转封。”
在场所有神怪起立，注目罗浮山巅。谛听将忘川茶一饮而尽，酸涩在喉腔绽放，他满面愁容望着台上。片刻之后，阿难尊者会念诵赐予地藏的佛位封号，并绘一抹佛印点在地藏额眉，自此，谛听与地藏千年的狩灵羁绊就将走尽，往后生涯，便是佛鬼殊途。
“你哭了。”牛头的头颅与肩成垂角，硬生生掰过来，用无神憨拙的眼睛盯着谛听。
谛听不语，神色木然。
“不是关心你，听说菩萨坐骑的眼泪能做磅春膏的药引，你马上就没这能耐
了，别浪费。”牛头把折断的牛角又递过来，角槽残留着忘川茶的腥臊。
“我尿急，不好从下身释出，只得从上计议，真要来点？”谛听面不改色是他最后的倔执。
这时，一道天光，掺着紫辉，浮在阿难尊者腰间。
高挂在山头的，用妖铁石打造的巨型冥火油灯燃尽。
“赎净怨魂，荡灭恶灵，已成正果，遥传佛祖旨意，封你为‘悲愿功德佛’！”
阿难尊者捻起光团，徐抬右手。地藏虔心俯首，她遥遥望见台下面若死灰的谛听，停顿须臾，坚笃的合上双眼。
光团悬停于地藏的眉间，百众神怪屏气凝息，等待着千年来第一缕出身幽冥地府的佛光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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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团突然寂灭，阿难尊者的胖手又划了一圈，地藏的额头仍旧空空如也，台下零星有些议论声。尊者的表情不定，他不动如山，光团再次浮起，全场安静，阿难尊者施法未停，地藏埋头不敢妄动。
咻！光又灭了，阿难尊者身子微微一颤，谛听终于从他的角度瞧见了尊者的上半面，那里埋着一双褐色实心瞳眼睛，和一闪而过的惊色。
“没成？”牛头没有放低音量，又把脑袋拧过来，引得周遭斜眼鄙夷，谛听紧绷神经，没空搭茬。
第三次，尊者抬手的动作愈发凛冽，指尖因为用力过猛开始不受控的抖动。由于行头太重，加上云肩缝制不合体，地藏的身体开始被头冠的负重压得细喘起来，她扎起马步，外撇八字半蹲，反正长袍够宽，台下也看不见这般不雅之姿。
咻！还是灭了。南鬼帝掐了掐人中，望向侧台的地曹官，后者酣然大睡，仰面呼出一个鼻泡。碎碎的搅嘴声，蔓延开来，从一小簇转为一大片，鬼卒小妖们再不愿憋着性子，叽喳议论起台上的异状，像黄泉路上的细沙，风来时平顺死寂，风到时卷云残天。
地藏暗知佛印并没有加持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睁开右眼，看到尊者的鞋面被大珠汗液打湿。
“难道，我无缘成佛？或是……”地藏金尸粉妆点的鬓角被汗浸的变了形，她慌张的看向谛听，谛听紧缩愁眉，若有所思。
质疑的眼神纷纷攻向台上，南鬼帝面上挂不住，左顾右盼以示戾色，但难堵悠悠之口，他索性换了个姿势席地而坐，把两根擎天粗腿盘了起来。
“是不是黄了？”牛头见大家交头接耳渐渐声壮，自个也不再压着嗓子，他本就调门高厚，这么抖擞一喝，又恰插在大家一齐沉默的当口，顿时全场哑然。
南鬼帝见状，几根手指敲打在胸口，身旁持枯叶刀正襟端立的日游神领会上意，大步疾趋，奔牛头而去。
“我错……”牛头赫目圆瞪，日游神来势汹汹。
唰，刀起头落，折断的牛角在地上咕噜咕噜的打转。牛头的脑袋利落的陷入地面，临了终于说出了那个“了”字，哗啦啦淌了一地脏绿脏绿的血。
谛听仿佛习以为常的这种景象，只是漠然瞥了一眼仍盯着自己的牛头。
“记得……身子……带给我婆娘……她最爱吃牛腱子肉……”说罢，牛头合上了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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