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点，正以亚光速艰难地航向那永恒的生死界。

黑点的后方，是一个越来越暗淡的空间。迎着黑点扑面而来的，则是一片穷尽任何文字和任何智慧也无法形容的、非时非空的混沌。

黑点的内部，布满了各种光怪陆离的仪器。两个长着触角的智慧生物，静静地立在偌大的船舱内，面无表情地看着仪器表上那盏闪烁的灯光。

其中一个满身皱纹的人（由于该智慧生物直立行走，姑且称之为人），将触角从信息流处理器上伸回来，侧过身，对另一个更加年迈的人说道：”盘古教授，根据探测器的分析，我们已经到达了宇宙的边缘，即将冲出这个宇宙了。”

盘古教授闻言后只是点了点头，接着转过身去，用浑浊的老眼深邃地盯着飞船的舱壁，深思起来。舱壁上有一幅全息图像，随着盘古眼神的直视，图像被触发，骤然变得明亮，图中几十个笑容可掬的人影恍若活了一般，开始在投影出来的世界中缓慢走动，个个笑容可掬，千姿百态。

盘古逐一端详着这些人的模样，沉默不语。很久以后，只发出了一声幽幽叹息。

一、末日战争

寥廓的星空。一场惨烈的末日战争正在拉下帷幕。

释迦牟尼将军漫无目的地在一处战场废墟间飘荡。他神情恍惚，任由雄伟的身躯随着微重力自由漂流，仿佛唯有让自己融入这无边的太空垃圾堆，才能缓解他内心的万念俱灰。

他刚刚接到急报。又有两个相邻的强大恒星爆炸以后坍塌成黑洞，并合成一个更大的黑洞，两个黑洞合并前碰撞所产生的引力波像涟漪一般迅速传向整个大宇宙。

新生的大黑洞剧烈地压弯了方圆几十光年（伊甸星单位）的时空，强大的引力将距离它只有几光年之遥的另一个恒星系快速拉扯过来，并无情地将其从恒星到小行星全部撕碎。

释迦牟尼知道，是时候了。他从星空深处收回目光，向船队下达了命令：”伊甸星诺亚方舟船队，立刻起航！”

如果说茫茫宇宙间存在幸运儿，那么它一定是伊甸星。

伊甸星距离所在恒星位置适中、气候宜人、水源充足、能源丰富，占尽天时地利，是当今宇宙中已知的最宜居行星。早在2000万个伊甸星年以前这里就诞生了灿烂的文明。经过十多轮科技革命，伊甸文明在技术上已经达到了高峰，为了满足日益膨胀的资源需求，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向太空扩张的道路。

然而，在茫茫的宇宙中存在着数不清的星系，从概率上来说，像伊甸星一样宜居的天体自然存在不少。这些星球相当一部分同样孕育出了智慧生命，这些文明历经无尽岁月，同样发展出了恒星际航行能力。它们也相继进入了外太空。

物竞天择。为了争夺宇宙有限的资源和活动空间，各个星际文明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太空战争。星际战场上出现的武器都是毁天灭地级别的，为了更有效地杀伤对手，最后各方都动用了超新星武器。

诺亚船队的十几条飞船驶离设在伊甸星太空轨道的母港，先后启动曲率引擎发动机，准备进行空间跃迁。

释迦牟尼将军很坚定，他的追随者们也很坚定。在没有经过事先密谋的情况下，十几艘飞船出人意料地设置了同一个航向。那是在伊甸文明第五次科技革命期间，这个文明的祖先就用他们的智慧发现了的一个终极航向。

倏然，飞船预警系统发现，有一个明灭不定的光点，正从外空飞近。

这是一个令人熟悉而惊悚的光点，而它的航线更是朝向令人绝望的方向。

船队所有人看着逼近的光点，都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不少人忍不住惊呼：”它来了！”

超新星武器，又叫超新星炮弹，是一种死神级别的同归于尽武器。它由三个不同的恒星文明各自独立研发而成。其操作方式是从星际空间大量采集或者通过操纵中子星碰撞制造出铁元素，压缩以后用太空炮弹投射到敌对文明周边的恒星内，中止恒星的核聚变。被攻击的恒星在自身强大引力的作用下向内部急剧坍缩变成具有毁灭力量的超新星，超新星爆发所产生的狂暴能量会在短时间内扫灭它引力范围内的一切行星和人造天体。

超新星炮战的规模过于宏大，很快发展到了失控的状态。为了置对方于死地，有些星际文明甚至不惜毁灭一大群相邻的恒星，并以恒星群爆发后形成的超级黑洞来吞噬敌对文明的居住地。其他星际文明震撼于这种大规模毁灭性打击方法的效果，纷纷效仿。

于是，在不到1000万个伊甸星年的时间里，人造超新星如鞭炮一般接连在宇宙间爆炸，辽阔的太空变成了恐怖的炼狱。

诺亚船队众人所看到的光点，自然就是飞行中的超新星炮弹。

释迦牟尼紧盯着来袭的超新星炮弹，眼中光芒几次变幻，最终忍着强烈的不甘与落寞，咬咬牙，缓慢地发布了最后的命令：”旗舰留下，船队继续前进！”

超新星炮战注定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密集的超新星武器在毁灭文明的同时，也消耗了大量的氢原子。打到最后，宇宙中有限的氢原子竟被消耗殆尽，整个世界很快陷入绝对的黑暗之中。

此外，恒星灭亡以后产生的众多黑洞游荡在宇宙各处，吞噬了宇宙的大部分物质，持续增长的引力扰乱了宇宙的暗能量斥力系统，最终中止了宇宙的膨胀，加速了宇宙末日的到来。

释迦牟尼知道，敌方的攻击目标必是太初星系团的核心——太初黑洞。

伊甸星作为幸运儿，不仅它所在的超星系团——太初星系团的直径雄踞宇宙榜首，而且宇宙大爆炸初期产生的太初黑洞也完整地保存在其星系的中心。

这是宇宙间最大的黑洞，也是宇宙引力最大的天体。

一开始参战各方都有所克制，但旷日持久的战争毁灭了太多的恒星系，多数亘古长明的星光都在战火中熄灭，只留下了一片片稀疏的空洞。这让保存相对完整、星光灿烂的太初星系团显得如此超群，它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智慧生命历经无尽岁月进化出来的理智在长期的厮杀中早已全被抛弃，所有文明在这场鏖战当中只剩下两个选择：先下手毁灭他人，或者坐等他人毁灭。终于，有人跨出了这疯狂的一步——攻击太初星系团。

接到释迦牟尼将军的命令，诺亚船队其余飞船沉默地进入了亚光速飞行状态。所有人都没有多言，在世代持续的战争环境中，每个人都养成了对命令绝对服从的天性。只是每条飞船在进入亚光速以前，都闪起了象征伊甸星文明的三基色光芒。

诺亚船队远去以后。释迦牟尼眼中泛起奇异的神采，看着来袭的超新星炮弹，旗舰没有任何反应。

超新星炮弹拖着长长的发光尾巴，射向了伊甸星文明赖以生存的恒星。伊甸星射出几十道伽马射线抵抗，都被超新星炮弹的能量防护罩弹开了。

超新星炮弹速度不减，轨道不变，击中了目标恒星。炮弹携带的铁元素疯狂喷涌而出，恒星很快就爆发成超新星，璀璨的烟花照亮了大半个黑暗死寂的太空。在这烟火盛宴之中，伊甸星被绞成了数千块碎片。

恒星很快就熄灭了。随之熄灭的，是宇宙最后一个文明栖息地。

释迦牟尼还是一动不动地观望着。因为他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已没有现实意义。这颗超新星炮弹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整个宇宙早已千疮百孔，不堪重负。这场大毁灭早晚会到来。

更多的炮弹接踵飞来，轰击太初星系团的其他恒星。超新星一个接一个亮起来，强烈的光亮和热量让整个大宇宙变成了一个大炼炉。

超新星爆发以后瞬间形成一个个黑洞，很快又吞噬了太初星系团其他未被点燃的恒星。新生的黑洞在纷乱的碰撞中不断合并和变大，并与远处的太初黑洞产生了联系。最终，在太初黑洞强大的引力作用下，这些新生黑洞一个接一个向其滑落过去。

太初黑洞在疯狂的吸纳中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超级黑洞。

这是真实的地狱。超级黑洞的质量压得时空膜强烈震荡，直接引发了宇宙的全面大坍缩，方圆十亿光年以内的所有物质和能量纷纷向这个中心跌落。

超级黑洞在吞噬太初星系团最大的恒星时费了一些劲。这是一颗直径达3光年的超级恒星，它在引力的作用下向超级黑洞压出来的时空深坑滚落过去，并用其强大的引力对抗着超级黑洞，二者撕扯了较长时间。最终，超级恒星还是被吞噬了，它解体前向宇宙喷出了一股强力射线暴。

这股射线暴是一个恒星最后的挣扎，而对于生命来说却是一场灭顶之灾。射线暴以扫灭一切之势，追向诺亚船队远去的方向。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释迦牟尼幽幽叹息，他终于动了。

他驾驶着旗舰冲天而起！旗舰外壳发出强光，恍若一个圣洁的天使，迎向了如同地狱使者一般肆虐的射线暴，最后两道光芒猛烈地缠在了一起。

一代将星，从此陨落！

射线暴威力大减，最后消散于广袤的虚空。

跌落在持续，毁灭中心在膨胀，时空却被拉伸得不断坍缩。照此速度，几十万个伊甸星年后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宇宙万物将在极端的挤压中回到最初的起点——奇点。

“悠悠岁月，浩浩星辰。原以为所有人都会死在这漫漫旅途中，不曾想有生之年我们竟然真能抵达这终极所在，你们看到了吗……”

士兵卡俄斯对着全息影像激动的自语，将盘古教授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盘古原为伊甸星释迦牟尼将军所统帅的太空战队的飞船检修总工程师。在最后的那场灭世战役爆发之前，他跟随诺亚船队一起逃离了战场。

尽管伊甸星人已发展成神仙般强大而长寿的生命体，但是漫长的巡航，加之路上历经重重险境，船队的多数成员都不幸丧命于这浩瀚征途。

飞船继续接近光速飞行。在相对论效应下，飞船时间5000个伊甸星年之后（外界已过去80万个伊甸星年），盘古教授被探测器的提示音唤醒。此时，整支诺亚船队只剩下了一条飞船。而船上的人员，也仅剩下他和这位名叫卡俄斯的士兵了。但无论如何，幸运落到了他们身上，他们总算活着到达了目的地，到达了这个宇宙的尽头所在。

相隔无尽岁月后，盘古回忆起将军最后发给船队那意味深长的话语，仍历历在耳：”时空是相对有限和绝对无限的统一。一直往前飞，必能抵达这个世界的尽头。我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了，希望你们能够坚持下去，能够发现宇宙的真相……”

宇宙的边缘未被战火蔓延。由于暗物质和大质量天体分布稀少，这里接近绝对真空和零引力状态，飞船航行接近无阻力状态，盘古感到光速飞船的巡航速度似乎变得越来越快了，但是飞船上的所有引力波设备都显示在正常工作。他从对往事的追忆中回过神来，正想探测一下周围空间的状况，忽见士兵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盘古上前扶起卡俄斯，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卡俄斯指着中微子望远镜的数据分析屏幕，对盘古说：”教授，你看！”

盘古一脸凝重，过去把数据调出来看了一下，顿时也惊得目瞪口呆。

混沌区域是绝对的虚空，没有任何自然力，没有任何粒子，因此中微子望远镜毫不费力穿透了混沌，窥知了盘古所在宇宙外面的正在发生的大事件。

在遥远的混沌深处，有一个体积极小、质量极大、温度极高、密度极大的”点”，刚刚发生了剧烈的大爆炸。

在爆炸中，这个”点”的体积瞬间暴涨了一亿亿亿倍，它的能量互相碰撞，在极短的时间内生成了原始物质。大爆炸所产生的部分引力冲击波，穿过混沌，扩散到了盘古所在的宇宙。

盘古全神贯注地看着显示屏，口中喃喃道：”一个新的世界……”

卡俄斯说：”由于空间密度过大，这个新宇宙的光速很低，仅是我们宇宙光速的十分之一，它的万有引力常数非常大。它的体积也十分微小，还不及我们所乘坐的飞船大。但是它膨胀得极快，这种速度甚至接近了我们宇宙的光速。照此速度推算，不久之后它就会与我们的宇宙发生碰撞。”

盘古：”不会，我们的宇宙撑不到那个时刻了。”

卡俄斯望着盘古：”有氢原子才有恒星，有恒星才有可能出现生命。这个宇宙如果能孕育出氢原子，那它就能胜任我们的新家园了。”

盘古正想接话，突然又改变了语气：”咦，新世界遇到了麻烦。”

中微子望远镜的观测显示，随着温度的降低，新生的宇宙同时产生了正物质和反物质，两种物质正在不停地互相碰撞而后一起湮灭。盘古脸色凝重地说：”新世界的正粒子和反粒子数量不相上下，这样互相湮灭的话，到最后这个世界只会剩下浩荡的能量乱流，却不会产生任何物质，甚至连无机物也不会出现。随着温度的降低，它的能量永远无法再转化成物质，整个新世界将是一片永恒的死寂空间啊。让我们来助它一臂之力吧。”

说着，盘古转头提醒还在发愣的卡俄斯：”准备发射正粒子波束。”

卡俄斯调出控制界面，操纵着可以洞穿空间的超距粒子炮，经过精确的自动瞄准后，对着新宇宙的方向发射了一道正粒子波束。

“轰隆！”

一阵巨大的引力波骤然袭来，船体猛烈地摇晃并开始解体，射向新世界的第一炮粒子波束受此影响，打歪了，波束消散于两个宇宙之间的混沌区域中。

死神并没有消失，经过漫长的追击，它终于在宇宙边缘捕获了亚光速逃离的飞船。到此时，太初黑洞经过几十万个伊甸星年的吞噬，体积已达整个宇宙的十分之一大小，这只恐怖死神弯曲了所有时空，它伸出的末日镰刀正在把整个宇宙向它拉近。

“我们的宇宙进入倒计时了！得赶快！”盘古不再犹豫，对卡俄斯道：”把所有人的骨灰放出来吧。”

卡俄斯大惊：”这个……”

盘古道：”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入净土为流沙。你了解释迦牟尼将军，这也是我们诺亚船队成员的一致追求。我想，有幸成为开辟一个新世界的太初正能量，是我们遇难战友最好的归宿，也是对将军最好的告慰吧。”

根据伊甸星舰队的规定，远征陨落者的遗体都会被电离成离子态，用磁场统一封印于飞船中央的一个真空区域，待战争结束，幸存飞船会将战死者的离子骨灰带回伊甸星安葬。

卡俄斯不再犹豫，他神情肃穆，将诺亚船队遇难者的离子骨灰解除磁场，放入超距粒子炮内。

“咔嚓——”

飞船的尾部断开了，化作上万块太空垃圾，与剩余的船头一起被一股强力扯向身后正在快速坍缩的时空。

“快，没时间了……”盘古大喊。

卡俄斯吃力地站稳身躯，快速平息意念，然后用意念操纵着裂开的炮台，艰难地对准新宇宙，发射了第二道波束。

离子骨灰波束拖着悠长的尾迹，掠过混沌，灌进了新宇宙内，引发了新一轮的正反物质大湮灭。

飞船上的量子计算机瞬间捕捉到了新宇宙所有微观粒子的运动数据，并推算出了新宇宙的演化场景。盘古看到，在经过了几十亿个伊甸星年的演化之后，他们打入正物质波束的那个位置将会孕育出一个拥有5条巨大悬臂的银盘状星系。

两人趴在飞船的一块碎片上，一起出神地望着新宇宙壮丽的前景。卡俄斯感慨道：”真好啊……教授，要不要再让量子计算机推演一下新宇宙可能产生的文明，看看这些幸运儿是什么样子？”

盘古摇了摇头：”不必了，计算机只能推演出其中的一种可能。而新的世界，存在着无数种可能。”

卡俄斯又问道：”您说如果这个宇宙以后也产生了智慧生命，他们会重复我们文明的进化轨迹吗？”

盘古目不转睛地看着新世界，说道：”不知道，我希望不会。”沉吟一会，又缓声自语道：”新事物意味着新的可能，总是值得……”

话音未落，最后的时刻即已来临。在不到一个普朗克时间内，盘古和卡俄斯就随生养他们的宇宙急剧坍缩，最终一切都化为一个体积无限小的炽热奇点。

而在虚空的另一端，新宇宙的正物质刚刚取得了对反物质的胜利，不久后又产生了恒星赖以存在的原始氢原子。

一个新的纪元开始了。　　21482/1082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