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弘闭着眼，双手插进兜内，上半身盖着黑色风衣——他半躺在座位上，不知道睡着了没。

车子的隔音效果极好，不管是车外的喧嚣还是车子本身的噪音全都被滤掉了，车内只剩下细线般的嗡鸣。

开车的是白薇——

那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面无表情，仔细到完美的女人，她好像一块冰，不是那种遇到阳光就融化成水的冰，而是即使化开了也只是变成素雪，然后给深层次的冰裹上银装罢了；但这块冰虽冷不寒，风吹来的时候，扬起的漫天飞雪宛若簇簇梨花，绕着皎洁，盛开遍地。

也许她那双纤细的玉手根本不适合握着那粗黑的，轮毂般的方向盘，它应该捏在瓷盏的提柄上，盏内是冒着白汽的红茶——简弘已经醒了，或者他并未入睡，脑海里始终弥漫着一股从鼻尖传来，挥之不去的清冷香味，他睁开眼又眯上眼，偷瞧着白薇绝美的侧颜。

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呢，啊，真是一段非常遥远的距离了呢——高中时那个起初高冷，后来跟我们关系要好的转校生，我记得她以前是会笑得，她很少笑，一笑就把班上的男生们迷的神魂颠倒——他们当中还有几个活着呢……

也是，她只跟我们读了一个学期就走了，走的时候——真是丢人，我骗不了自己，我哭得相当伤心。

别的我忘记了，她身上的香味倒是一如既往的特别——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她，那块银装素裹的冰，开着梨花遍地……

“简队，既然醒了，与其偷看一位女士浪费时间为什么不做一下分析报告呢，我们的任务相当繁重。”白薇目不转睛地说。

简弘无奈地坐直了身子，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稍稍迟疑后只得放了回去——车子是密封的，烟散不出去。

“这就是我讨厌跟女人一起出任务的原因啊。”简弘伸了下懒腰，望向后座的少女，”先确认一件事，宁宁，刚才那个人出来的时候的光谱排列有没有发生变化？“

少女早就摘下了耳机，白皙精巧的手指正在那个类似单反和单筒望远镜混合物的液晶屏幕上摆弄。

”发生了很大变化。“少女的声音稚嫩却有些娇俏。

简弘的脸色显得颇为阴沉，”什么变化？“

”很奇怪的变化，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啊？“简弘愣了一下。

”他‘壳’的标准光谱排列的色带末端发生了规律性位移，中段也同样发生了规律性位移，二者经过演算后是对应的，也就是说，光看这两段的话他似乎踏入了‘第一周期’——但是，但是——“

少女的声音在颤抖。

”他的光谱排列的首端竟然是完全错乱的！“

原本行进的车辆猛地刹住，车内坐着的三人顿时撞上了车里的各处，传呼机响起了后面跟车的呼叫——简弘立刻掐掉了滋滋滋的嘈杂电音。

白薇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默不作声地重新踩下了油门，挡风玻璃外的风景再度变化。

车内恢复了方才的安静，可平静的气氛却一去不复返了，三条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的尽头是三颗陷入震惊的心脏。

”这不可能，也不合理。“白薇说得很果决。

“薇，合不合理，可不可能在现实面前都是苍白的，虽然我也不敢置信——这件事我们说了不算，就交给研究中心的人去处理吧，唉，真是头疼，看来我们的任务又多了一件啊……”

“哦，对了，有件事不能忘。”简弘的情绪转变很快，方才的阴沉一扫而空，“宁宁，不——顾宁，恭喜你第一次的任务顺利完成，已经有人向你表示感谢了。”

顾宁别过头去，望向窗外，右手支着，托起了腮，嘴角微微一勾——

“哼！”

徐陌关上破烂的铁皮门，把自己丢往铺地的垫被，同时一把拽掉扎了玻璃碎片的领带和沾满酒液，血污的内衬，呈一个“大”字型躺在被褥上。

他望向靠墙的桌子和挂在墙上的小方镜，镜子里是他的脸。

什么都没改变——除了这一个月来他头一次刮掉了胡子，这个地方即使从侵蚀膜中解放了出来，依旧没有改变，就因为他的衬衫干净些，就要被那帮游荡街头的流浪汉扔酒瓶，被摆地摊的人使绊子，好像一打扮体面的人就不属于这片区域，反而成了一只过街老鼠：

但是仅仅四年前大家还都是这么穿的啊！明天会怎么样，哦，要去找生计，然后呢，重复过去的生活，浑浑噩噩的混下去。

徐陌扭头望向那些横七八竖的啤酒瓶，以及零散的垃圾袋，还有地上糅做一团的‘混色’汗衫——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以后……

他突然看到了摆在角落的粉色饭盒，叠的整整齐齐；徐陌猛地立起，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

不，我杀了’萨摩‘，’教皇‘也死了，我的复仇成功了——我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

“刚才那个送死的复仇者死了，他的不堪被烧成了灰烬，站在这的是一个不再沉溺于怯弱的年轻人。”这个男人的目光如此灼热，徐陌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如一张纸般被烧穿了。

明天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明天了——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徐陌从被褥里跳出来，走到桌前，拉开了左侧的抽屉——

这个抽屉里专门摆放生活用品：毛巾、刮胡刀、牙刷、各种杯子，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货色，他从底下抽出一个黑色的袋子；又拉开右侧的抽屉，抽屉空无一物，此前则放着一把左轮，徐陌双指掐住抽屉的两角，轻轻一拉，提起了一块隔板，隔板下别有洞天，码放整齐的钞票上躺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包。

在这个时代生存，总得有些小手段，这些钱财的安放是如此，那些食品券也是如此。

该死，我把食品券全部用在复仇上了——徐陌咬了咬牙，颇为肉痛地往包里塞钱，得赶紧找份生计了。

他有个计划，徐陌始终记得简弘说过的”在文职招聘上有优先权“的话，他打算先靠打流工和这些存款来维持一下这个季度的生活，然后利用这张名片给的地址——希望那时候这个地方还有执刑所的人，能够确保自己应聘成功。

徐陌盖上隔板，把名片放入抽屉，整理好一切后在衣柜里取了一套掉色的衣服。

出门时拿起装了包和饭盒的袋子——

他要去看望一个人。

徐陌住在一栋六层楼的老旧平房里，这个区域里都是这种平房——墙漆褪色甚至剥落，每一户都很小，包铁皮的木门内从洗浴间到厨房全部挤作一团，户与户间的墙很薄，因此一到晚上就能听到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既有大打出手的对骂，偶尔也会有不知来自哪里的男人和不知哪里去的女人纠缠的激烈声响……

这样的六层楼间当然没有电梯这种东西。事实上在整个‘x’区有电梯的建筑都很少——楼道内还很臭，酒臭、体臭、老鼠屎的腐臭，总之各种臭味糅杂在一块，一到天热的时候阴暗的楼道就会变得很潮湿，臭味借着水汽会牢牢黏合在衣服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住在这的人成分复杂，多是工业区某个车间里的工人，白日下繁琐的劳力早就耗掉了他们的良心，只能在夜晚发泄沉甸甸的欲望。

平房与平房间的道路时宽时窄，错综复杂，路面则肮脏坑洼，街角到处都是乱插的水泥电线杆，像极了快烧完的香灰，香灰顶上缠着杂乱无章如乱麻般的电线。

总之，用徐陌手札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黑渠街是‘x’区一切混乱，欲望，阴暗以及“社会螺丝”的巢穴。

任何人能在这片幽暗的沼泽里呼吸已然属实不易了，徐陌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保证自己不被吞噬的挣扎上——做梦和希望自然而然被淹没于无止境的迷惘和麻木中。

从到这的第一天起，徐陌对这儿的一切感到深深地厌恶，他回头瞥了眼那些红红绿绿的劣质染色玻璃——他住在二楼最东的一户，不知不觉间，被它们包围了。

“我绝对要离开这里。”徐陌握紧了拳头。

轻车熟路地在街道和巷子里转了几转，徐陌很快赶到了黑渠街能租车的一家小店，看守小店的是一个戴着老花镜的矮胖老头，手里总捏着锈迹斑斑的保温杯——他偏不喜欢坐在店里，常常站在铁棚下和流浪狗说话，遇上看不顺眼的客人就会破口大骂，一骂便是一下午——今天也不例外。

“老姜，来租车，四个小时，七点会来还的。”徐陌说得很明白——这是他几年来难得积累的生活经验，姜老头确实又臭又硬，可他有一点好，就是讲信用——即使其它千般万般不好，就这一点足够了。

就连常用的生活用品和罕见的‘特殊货’，徐陌多数也会来这买——还是那个道理，他讲信用。

当然，碰上不讲信用的客人姜老头也不会讲信用——徐陌能猜到老头讨债的方式。

“小陌，很久不见了，老规矩，别误点就行。”姜老头满意地接过飞来的两百元押金，进屋丢出一把钥匙。　　21980/10849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