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买活》

1058二流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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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的表现, 让人非常、非常的不满意,杰罗尼莫,你给我带来了多重的不快体验——一方面是由于你的表现,另一方面是由于我竟然不得不像个老母亲一样来督促你!”

马丽雅少有怒火冲天的时候, 但今天她确实有点儿情绪化了, 她不否认, 她把下午在张坚信那里感受到的压力,夹杂在怒火中宣泄了出来。

驴子修女甚至直接上了手, 直接抽打着男人的上臂, 她把自己的音量又压了压,但那股恼火劲儿还是冲得吓人,“你今天就像是一摊烂泥, 莫祈平,你和烂醉的酒鬼之间也就只差几瓶老白干了!”

她把莫祈平直接搡到了椅子上,转身把水壶坐上屋角的炉子, 同时打开了办公室的饮食柜子去找咖啡豆, 抓出一大把来放到手摇研磨器里, 准备亲手制作一杯能让大象跳舞的浓咖啡,让莫祈平兴奋起来,“今晚你如果还不能表现出相应的价值,我——我发誓——”

“发誓什么?如果甩开我你能双腿行走,你早就这么干了。”

一直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态度, 任由马丽雅摆布的男人,在椅子上动弹了一下,发出了丧气的噪音,马丽雅动作一顿,双手握拳, 强行抑制着殴打同事的冲动,她在心底不断告诫自己:她和莫祈平是同事,奠基人杰罗尼莫地位要比她还略高一些,她不能在莫祈平脸上留下两个黑眼圈,虽然她的确特别想这么做。

“既然你也知道,现在我们必须合作才能存活,那你最好表现得像个活人,别继续扮演行尸走肉!”

她像是把莫祈平的骨头也放到研磨器里,咬牙切齿地摇着手柄,“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颓废什么,教士,你的精神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脆弱——你能顶得住美尼勒大教堂前的‘有罪审判’,在那一幕也没有晕倒,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你承受不了的打击!”

所谓的有罪审判,是知识教教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时也是不容质疑的‘神训’,神使谢双瑶在美尼勒大教堂前,对于移鼠教会纵容屠杀、剥削等野蛮扩张现象的行为,宣称为有罪。

所有为知识教办事的祭司,都必须以这条准则为前提来要求自己——虽然在实务中,大家很少强调这一点,让很多人都淡化了它的意义,但实际上,这已经让所有加入知识教的前移鼠教神职人员,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别看教会热衷发展和买活军的商贸往来,但实际上,知识教和移鼠教是绝对的敌对态度,曾经为知识教服务的祭司,宣称过移鼠教的罪过,而这又是移鼠教无法容忍的背叛行为,对于那些有希望、有野心往上爬的祭司来说,随时随地都能转化为被政敌攻讦的把柄,无疑是增加了他们的不安全感。

同样的,在当时见证了这一幕,没有出面反对的前教士,在移鼠教的道德标准中,已经臭不可闻了。在这点上,莫祈平和马丽雅是一样的,莫祈平还多了一个撰写教义的罪名。

如果他敢回到移鼠教世界,狂热的信徒没准能把他生吞活剥,即便是在南洋地区,这些弗朗基地区的教士,也要格外注意自己的安全。

反而是清教徒出身的祭司们,他们要好得多了,他们加入得晚,和这些敌意行为区别开了,再者,清教徒对买活军的风格也比较友好,他们并不把‘有罪审判’和自己的教派过多地联系在一起,反而部份赞同买活军对弗朗基人扩张行为的指责。

这也是马丽雅最不解的地方——被出身和长大的教派抛弃,成为死敌,意味着和过去的联系完全断裂,同时知识教前途未卜。如果连当时那么巨大的精神压力,杰罗尼莫都挺过来了,眼下被张坚信逐渐压制的不利局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自暴自弃,有点儿完全放弃抵抗,从一个旗鼓相当的盟友,逐渐变成了她的挂件,甚至有时候还是拖累?

总不能说,莫祈平因为和她搞上了,因此心如死灰,认为自己生不如死了吧?

虽然她外貌不佳,而且在年轻时分,多少也因此有些介怀,但马丽雅同时也拥有一种野兽般残酷的逻辑。她认为,如果杰罗尼莫真的因为一段私下的,复杂的,绝非纯粹出于感情的关系,而完全丧失斗志的话,那这样的人注定在残酷的竞争中被淘汰,被她这样的姬蜂当成寄主,把血肉都化为养分,被她吸走。

马丽雅非但不会因此减损在性魅力上的自信,反而会因为这样成功的例子,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试着去寻找下一个寄主——当然,这个假设的前提,是杰罗尼莫的确被他们这段关系打击得不轻。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莫祈平近日的颓唐明显另有缘由,他们的这段关系,反而或许是他的一个支柱,倘若没有马丽雅,或许他早就崩溃了哩。

伴随着简单的研磨动作,她的火气似乎也宣泄了不少,屋内一时间没有什么人说话,只有研磨器运转的,单调的沙沙声,屋外,暮色渐沉,马丽雅磨咖啡的动作逐渐只剩下了剪影。莫祈平在厚实的乳胶圈椅上靠了一会儿,站起身开了灯,从怀里掏出烟斗,填了一些烟草,拿出火柴盒,把火头埋入烟斗里,过了一会,拿出火柴晃了晃,把火柴梗放到琉璃烟灰缸里摁灭了。

“来一口?”

他把烟斗递给驴子修女,马丽雅没有说话,一偏头用力地咬住烟嘴,把轻飘飘的海泡石烟斗给叼住了,莫祈平为她托了一下,见她叼稳了,便起身去开柜子,托出一盘花露水来,放到研磨器旁,“马鞭草?”

“再来点薄荷。”

只要是欧罗巴人在南洋,三餐后擦拭身子,上香露,几乎是上层阶级的仪式了。莫祈平既然有心思打理自己,就说明他的情绪已经开始逐渐恢复,马丽雅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从水壶里倒出清水,加入冰块,香露,拧毛巾……

屋角的热水壶也烧滚了,她把咖啡豆放入滤纸漏斗里,慢慢地浇淋热水,芬芳馥郁的气息遍布室内,她接过毛巾,随意地捂了一下额头,冰凉的触感让她惬意地叹了口气,为莫祈平斟了一杯咖啡,注视着对方轻抿一口,被苦得眉头微皱,马丽雅感觉自己也差不多从下午的折磨中恢复过来,可以再应付晚上的连班会议了。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她已经不打算追究莫祈平的丧志时,这男人却突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和平静谧,“在美尼勒城目睹‘有罪宣判’,编纂教义,这已经是十年、十一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我们的确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作为知识教的元老,马丽雅见证了一切重要时刻,这让他们的交流也变得简单,三言两句就能再现出当时的情景。莫祈平吐了一口长气,在咖啡的帮助下,他似乎不再隐藏内心深处的软弱和绝望,而是任其完全流泻了出来。

“但是同样的,那时我们也拥有无限的可能和希望。知识教完全是一张白纸,让我们随意书写——”

“你——让你随意书写。”马丽雅皱起眉头,“对我们其余人来说,依旧是蛰伏、学习和忍耐,寻找证明自己的机会——哈!”

她自以为自己发觉了莫祈平的心结,顿时摆出了得意洋洋的姿态来,“我明白了,你特别的不善于在逆境中忍耐,自从失去了当家做主的地位,你就自暴自弃了,你不能承受居于张坚信之下,被他逐渐取代的屈辱?杰罗尼莫,我实在不懂你的精神怎么会如此纤细柔弱,一旦不再是个成功者,你就完全失去了上进心——”

“不是不善于忍耐!”莫祈平打断了她的演讲,对于马丽雅一有机会就要给他上嘴脸的喋喋不休,他也只是报以习以为常而又厌倦不已的一撇嘴,“不是不善于忍耐,我和你做了十多年的同事,修女,我一向很善于忍耐。只是……或者不如说,因为你从来没有和我一样到达过那个高度,所以你难以理解我的绝望。”

是吗?马丽雅的眉毛立刻飞起来了,她刚要开口反驳,却在莫祈平早有预料的眼神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忘形,讪然闭上了嘴,同时在心中也反省起了自己:私下和莫祈平在一起,当然是无所谓的……但她在很多公务中是否也习惯于趾高气昂,就如同下午和张坚信对峙时一样,过于自信,过于争抢,反而给人以难以忍受的浮夸印象?

这是自幼即处于卑微地位的劣势,凡是从低处起家的人,总是善于隐忍蛰伏,但真正担正获得权力之后,又容易进退失据把握不了分寸。马丽雅暗自警醒,她闭上嘴,不再那样没好气了,而是呈现出了倾听理解的姿态,求和般地望了莫祈平一眼,“绝望是来自于?”

“来自于对自己的才能和天赋确确实实的认知,来自于对错过的良机的忏悔,来自于对自己的平庸的痛苦。”

莫祈平从她口中取走烟斗,自己吸了起来,他的嘴唇一动一动的,白烟喷出,让他的轮廓也淹没在烟雾之中,“你信不信也好,其实,我并不憎恨张坚信,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当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当整个教派在用疯狂的速度扩张,所有问题都涌入到你面前,而你的时间和精力依旧是那样的有限——这样当更优秀的人出现,非常轻松地解了你的问题,给了你一个根本没想到的解法……”

“这样的时候,你会意识到,你没有你想得那么有才华,你的巅峰早就已经出现了,它就在这里了,你不可能再往上走了。这个正在极速成长的组织,它把你给抛弃了,它需要更有能力的人来执掌,这些人总会出现的。女巫航线……红圈贸易……这些本来都可以是我们的主意,实际上就应该是我们的主意,我们比张坚信早来了那么多年,该死的,这家伙还是个清教徒,来自贫瘠的海峡小岛——这个小岛在学术上压根就不值一提!”

“但——但我们偏偏就是没有想出来。”

他的情绪才刚激动了一会儿,手还没有挥舞起来,就又颓然地放下了,“承认吧,马丽雅,我不如他,你也不如他,我们——我们只是运气好而已,我们来得早,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短暂地居于高位。你几乎要以为这是你真正的本领了,你就有这样的天赋……”

“但是,幸运不会永远持续,它是最公平的,亲吻过你,又去亲吻别人了,或迟或早,更有才华的人,他们会走到你面前来更新换代,而你在看到他们之后,才会迟缓地意识到——哦,原来你也只不过是个二流货色。”

二流货色,这个词太狠毒了,马丽雅也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好像被谁给戳到了肺管子,但她这是在莫祈平面前,没什么好装的,他们都很了解彼此的底细。莫祈平拿下烟斗,注视着发白的海泡石,喃喃说,“还在争夺什么,还在不甘心什么呢?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你,你已经拥有得太多了,超过了你能掌握住的范围,回家偷着乐吧——你该让贤了!”

“这才是最难受的,亲爱的,这才是最难受的。在美尼勒大教堂,我们一起见证的是别人的脊骨被敲碎,别人的信仰被抽走,可现在,这种折磨是无处不在的,它抽走的是你的脊梁骨,你所有一切挣扎和奋斗的欲望……”

“这不是努力的问题,我们都努力,到如今我们也依然劳累,就只是……就只是你也很清楚,没有什么用了。”

马丽雅一语不发,注视着手中逐渐变得温热软塌,让人不快的毛巾,莫祈平把烟斗重新放回嘴里,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举起手搓了搓鼻梁骨,www.youxs.org。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选错了道路,如果我始终做个通译,和保禄一样,慢慢地经营一些生意——你也没有进入知识教,而是和你的那两个结义姐妹一样,选择去做报纸——”

“别说了。”

马丽雅低声说,她已经完全没有发脾气的欲望了,几乎是央求着莫祈平,但对方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我们现在没法回头了,我们离不开这个地方了,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可你总是免不得在想,免不得会看到,保禄的清闲和优裕,还有三小姐马德烈,她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吧,她的学业是那么的出色,现在她已经开始和你争抢你的那部分支持了——”

“别说了!”

马丽雅加大了声音,她紧紧地勒住莫祈平的脖子,像是要让他窒息一样,投入他怀中拥抱着他,似乎是要用自己的温情来止住这样丧气的一泻千里般的呓语和抱怨,又似乎是在向他索取着一种来自同类的支持。

他们共享着同一种遗憾,的确,诚然,他们谁也没有张坚信那样的能力,那么好的计划,很可惜不出自他们的脑子。莫祈平错过的机会,马丽雅也没有想到,他们的确不算那么顶级,是同一等级的二流货色。

权力并不如最初预想的那样,在他们两人中博弈流转,而是势不可挡地奔向了更优秀的新角色,张坚信,是的,还有尚未为人所知,还只是马丽雅心中隐忧的,总督家的三小姐马德烈。

正因为他们完全知道对方能力的局限,对方性格的弱点,了解到了彼此在从容不迫、光鲜亮丽之下的那份力不从心和憔悴勉强,他们才能从彼此的亲密中汲取到一星半点的理解和安慰,他们的动作,相当的草率,速度也很快,但来自生理的快乐,的确短暂地击退了精神的慢性折磨。

新的空虚取代了旧的绝望,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瞠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嗅着鼻尖那让人不快的腥味。欧罗巴人在南洋,总是被各式各样不雅的味道环绕,不得不持续不断地处理它们,他们迅速而娴熟地擦拭、点花露水,起身抚平衣物……“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建议你还是表现得好些,杰罗尼莫。”马丽雅一边扎裤腰一边说,她又回到了她的常态,让人不快的,平静、强势而又务实的持续输出,“既然你也清楚,你我都没有退路,我们根本就离不开这些——”

她随意地画了个圈,囊括了身边的一切:电灯、冰箱、品类齐全的香水、咖啡、烟草甚至是海泡石烟斗、乳胶垫沙发,水泥房、电风扇……等等这一切设施背后暗藏的奢侈,以及更重要的,浸润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权力,这里有哪一样是值得离开的呢?

清闲优裕的保禄和逐渐成长的马德烈,她们即便仍可拥有类似的物质享受,但他们谁曾碰触过如此庞大的权力?

即便希望渺茫,即便前景似乎已经注定,即便早已不在踌躇满志,但仍然要惨淡的支撑着,正是因为他们也离不开这样的生活,离不开这甘美的滋味,就算崩溃了又如何?还是要鼓舞起精神,尽量去积极面对。

这是马丽雅所秉持的不可动摇的理念,即便是二流货色——也不能主动退场,依然要在这里待到最后,直到有人把他们踢走的那一刻之前,也还要显示着自己曾存在的痕迹。

知识不能通过性传递,但精神力量或许可以,即便是如此扭曲而非常态,全然谈不上正面的关系,也依然有用,莫祈平看起来总算比下午要积极一些了,他呼了一口长气,“走吧,就算是拷打,也得挺起胸膛去受折磨,不是吗?”

“你算是掌握到人生三昧了。”

马丽雅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她示意莫祈平把衬衫领子翻好,有往窗边划拉了一下手臂,打开窗子散散味儿,“我先走,你过五分钟再来。”

理所当然,莫祈平没有异议,马丽雅去穿刚才被踢掉的鞋子,在门边回头,发现莫祈平手扶着窗户,脸上又出现了一种沉思——这瞬间她简直是崩溃的,这么快又来了?但很快,莫祈平回神了,走到门边来送别她。

“我在想。”他笑嘻嘻地说,语气终于是比刚才要积极一点儿了。“我和你——我们不会是这片土地上唯一一批二流货色。”

才能有限,但因为运气来得早,得到了高位的——二流货色,当然,不会只有马丽雅和莫祈平两个人,马丽雅意识到,他们的痛苦也并不稀有,或许甚至可能是买活军一大批高级官吏共同分享的一种感受。

摊子越来越大,买活军越来越接近于一个拥有广袤领土的强盛大国,他们的能力会展现出极限,他们也会感受到类似的局促,意识到来自张坚信这样才华横溢的天才的强烈冲击,不得不放下原本的志向,承认——痛苦地承认,自己原来也只是二流货色。

甚至于,马丽雅渐渐意识到,在未来的那些年里,买活军的一个主要的变革,就是这些二流货色逐渐被新成长的一流货色给取代的变化——或许是和平的,或许也没有那么和平,权力的递交,总是隐藏着剧烈的冲突,甚至可以滋生漫长的仇恨。

“我很好奇。”

莫祈平大概也和她想到了一块去,他语气悠远地说,“他们——我们这些二流货色,都在想什么。”

权力的移交会否风平浪静,还有——

他们两人眼神相对,都看出了心底隐藏决不能道明的话语:对如此的大国来说,机体的自我革新几乎是一种本能,二流货色,长远来看终究会被一流取代,就像是张坚信不可逆转地接过了知识教的大权,并没有任何人力的干涉,它就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无法胜任者早晚会被淘汰,就算没有外部冲击,自身也会逐渐支持不了。

那么,抛开她的仙力异能之外……

神使对于这样的大国来说,算是几流货色?

她,也会有被机体自我革新出去的那一天吗?,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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