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羽

《灵羽》

语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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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几个在说什么?”墨雨对着面前的五人,沉声问道。

“指挥......”林延望着墨雨,一时间不知所措,杨潇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作声,其余三人也沉默不语。片刻过后,还是林延率先打破了这片沉寂:“属下等人方才在谈论朝廷与荒戎缔结合约一事。”

“那你们谈论出什么了?”墨雨不动声色地追问。

“属下以为,眼下这种时局,整个东国已是危如累卵,朝廷一再纵容荒戎长驱直入,虽然有开阳公镇守北方,但朝廷却总调其去讨伐北域反军,如此下去,不出两年,荒戎甚至能攻破紫微城。若坐等到时受亡国之辱,莫不如......”说到最后,林延还是犹豫了。

“莫不如什么,接着说。”

见墨雨没有阻止的意思,林延壮着胆子接着说了下去:“莫不如现在劝公上起事,趁朝廷反应不及时直指紫微城。我等自幼便受公上庇护,深知公上治民有方,也深信公上能推翻朝廷,一改东国颓势。公上深得阳明州民心,威名也为人熟知,若趁此举国上下皆对朝廷不满之时起事,必能成功!”林延稍作停顿,继续道:“属下还认为,公上对朝廷不满久矣,此次将我们两百余新兵全部纳入灵羽卫,是为日后能与朝廷分庭抗礼而作的准备。指挥身为我们两百名新卫的统领,定是深受公上信任,若指挥能劝公上起事,公上定将动心。在下的话说完了,请指挥定夺。”

墨雨眨了眨眼,扫了一眼其余四人,问道:“你们呢?有何话讲?”

紫芸与紫婷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杨潇则将头偏向一边,不敢面对墨雨。只有梓承光犹豫许久,回答道:“属下以为林延所言有理。”

“此事到此为止,你们几个不许再对此有任何的议论。”墨雨冷言道。听了此话,林延还想再争辩些什么,他抬起头直视墨雨,却被墨雨脸上的神情吓了一哆嗦。墨雨死死地盯着他,表情虽不狰狞,但林延却能从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中读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杀气,这种气势让他愣在原地,不敢动弹。其余的人见状,亦被惊得冷汗直流,墨雨的表情看似平淡无奇,却使在场这五人深刻地体会了窒息的压抑。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警告你们,身为灵羽,绝不可有太大的野心。“

五人听罢,都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回应。”若我从其他人口中听到有关此事的任何言论,你们五人,军法从事。”墨雨接着说道,语气不带丝毫情感。林延等人听了,也不敢多说,只得颤声应道:“属下明白。”得到了他们的回应,墨雨挥了挥手说:“杨潇留下,剩下的都走吧。”其余四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只剩杨潇一人站在原地,此刻的他依旧低着头,不敢面对墨雨。墨雨见他如此拘谨,轻笑一声,对他说:“不必如此紧张,刚才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见了。”

“指挥,我......”杨潇这才抬起头直视墨雨,却欲言又止。“刚刚的事,你做得很好,”墨雨接着说道,“你比他们都清楚眼下是什么时局,你也比他们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最为关键的是,你比他们都清楚自己的身份。”

墨雨的话让杨潇稍稍安下心来,杨潇尽量平复了自己忐忑的心情,对墨雨说:“上次的教训在下牢记在心。属下也清楚,方才指挥的举动也是为我们着想,若放任林延的言行不管,日后他定遭其祸,我们其余四人也会被牵连其中。指挥用心良苦,属下在此替他们四人谢过。”

“多余的说辞就免了。”墨雨轻声言道,表情也舒展了许多,“你能明白是再好不过之事。我方才讲过,若新卫中有其他人再对这此事有所议论,我会按军法处置你们五人。这绝非戏言,若不想被我亲手处置,你就要想好在这段时间内,如何堵住新兵们的嘴,清楚了么?”

“这......”杨潇瞪大了双眼,他知道现在的新卫中有很多人对朝廷所为之事极为不满,他也听过许多新兵们的言论,他明白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们恨不得用刀逼着国主撕毁合约,而后直出北关,踏平荒戎。而墨雨却在这时,让他独自一人去浇灭燃烧在众人心中的怒火,这对他而言,实在是无法完成的任务。但墨雨有言在先,军令如山,杨潇也了解墨雨是一个言出必行之人,他说出的话便如泼出的水,绝不会轻易收回。杨潇无奈地说:“属下明白了,请指挥放心。”

“此事交给你,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墨雨留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开了。看着墨雨远去的背影,杨潇长舒了口气,现在的他对墨雨是敬畏交加,敏锐如他也看不透这个二十出头的前辈心中究竟藏着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执行墨雨下达的命令。

与杨潇所想的相反,之后几日出奇得平静,新兵们的冲动与莽撞被时间逐渐冲淡,回归到了日复一日的训练当中,即使有人还会提起东国与荒戎之事,参与这些谈论之中的新兵们也愈来愈少。他们此刻并不知晓,看似平和的气氛下面隐藏的暗流正波涛汹涌,只差一个契机让这股巨浪决堤而出。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太久。

承祈四年九月十日清晨,天权公召集了东湖郡内所有的部下,让他们列队于正北的城门楼下,郡里的百姓在队列之外围了数十匝。明明应是人声鼎沸之时,整个东湖郡的城北却是鸦雀无声,城下的人群抬眼望着城楼上的统领,静待着他接下来的发言。

天权公站在城楼上,东湖郡的风光尽收眼底,二十余年来,东国经历了大小十数次动荡,但阳明州在他的掌中从来都是安然无恙,他就像一尊佛像,庇佑着衣袍下信仰他的芸芸众生。但此时此刻,他二十多年来积攒的愤懑和野心早已无法抑制地向外膨胀,他不想也不能再等下去了。面对着城下的人群,他将这些年来所有的情绪倾泻而出。

“想必诸位都知道,就在八月十五日,举国欢庆的华秋节上,朝廷与荒戎缔结了合约。百年之前的云亭之役中,东国虽丢失了北部的三州十一郡,但当时的七位先祖却力挽狂澜,在如今的紫微城下将荒戎的五万大军一举击溃,保住了剩下的国土。七位先祖曾盟誓共讨荒戎,不死不休,若他们离世之际尚不能完成此愿,便将其遗志传给子孙后代,直到将荒戎驱逐殆尽。”

“但是眼下,就在眼下,紫微城的国主与其他星公们,竟同荒戎缔结了城下之盟。为了这份合约,朝廷不仅给了荒戎数以万计的金银,还将西北部的安山郡割让。除此之外,朝廷为了一时之安逸,居然许诺荒戎一年之内献其二十名少女用以和亲。如此奇耻大辱,百年未见!百年之前,我等先祖浴血奋战,才换来我等今日的一隅偏安。而今日,就在今日!东国的国主,竟屈膝于蛮夷,甘愿将自己的土地任其践踏,甘愿将自己的子民送于其做为玩物!如此下去,百年之后的我们又有何颜面去见诸位先烈!他们若泉下有知,又该如何悔恨自己竟生出如此不孝之子孙!”

“国家至此,我已无法坐视不管。今日起,我阳怀若愿弃东国天权公之名,举兵直指紫微城,扫尽朝中宵小,逐荒戎于北,讨回国土,还太平于民。”

“我在此立誓,今生今世,必立强盛之国,必伐跳梁之辈。愿山河长在,国泰民安!”阳怀若突然张开双臂,仿佛欲揽山河于怀中,他脚下的子民面对着他,纷纷跪了下去。

这短暂的片刻,整个东湖郡被沉默所笼罩,足以让人窒息。

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在下愿此生追随公上!”人群像受到了启发一般,呐喊声此起彼伏。看着眼前的景象,阳怀若缓缓闭上了双眼沉浸其中。狂热的气息延续了足有两刻钟方才平息下来,在经历过一番壮怀激烈后,围观的人群忽然想起家里的店还没开张,还没送孩子去学堂,见阳怀若没有再宣布什么消息之后,城楼下的百姓们逐渐退散了。

在踌躇满志地**过后,阳怀若将部下们召到演武场,随即开始点将。整个流程并无特别激动人心之处,毕竟在此之前,他的部下们大都明了自己往后所担任的职位。墨雨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除了他早已熟识的耀灼与奎鸢之外,被提点为将官的人大多是阳姓。墨雨正暗自观望时,突然听见一声:“墨雨,客青莲!”二人快步走到阳怀若面前跪下,拱手道:“末将在!”

“命你二人领灵羽新卫二百零七人与灵羽亲卫五十一人,墨雨为指挥使,客青莲为副指挥使。”

“在下领命!”墨雨起身归位时,却见到许多陌生的面孔用十分异样的眼光望着自己。他默不作声地站回原来的位置,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这小子是谁啊?凭什么让他带两百多名灵羽,我们却只能分到不足三十个灵羽卫,大哥是不是糊涂了?”“就是,这小子看上去最多二十岁,让他统领灵羽新兵,怕不是要把这二百多人全都断送喽。”四周传出悉悉索索的冷嘲热讽,墨雨清楚地听到了他们每人的话,但面色也丝毫不改,倒是青莲在一旁攥紧了拳头,对那些嚼舌头的人怒目而视。阳怀若也听到了那些不和谐的声音,他微微皱眉,说道:“有什么话直说便好,在底下交头接耳成何体统?”

人群沉默了片刻,随即走出一位穿着铠甲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套着一身黑青铁甲,内着一套红衣,脚踏一双厚底金边黑皮靴,头戴一顶银冠,脸型方正,目光有神,样子大概三十来岁。那男子站到阳怀若面前行礼道:“回大哥......”阳怀若眉头一皱,那人便立马改口:“阳帅,我等并非信不过你挑的人,但这位墨指挥大家伙之前都没见过,也不知道他的本事,万一你真看走了眼,来日战场之上他自己送了命不打紧,但这两百多名灵羽卫的命便要白白浪费了。所以属下请阳帅三思后行。”

阳怀若问那人:“我且问你,自让你掌管海青郡兵马之后,到现在为止你打过几仗?”

“回阳帅,平定南方乱民时,属下亲自经历的战役没有八次也有五次,加上曾经率兵过河与北域反军作战,到现在为止大小战事属下已接触过十次有余,这些阳帅心里应该都清楚。”

阳怀若随即面向墨雨,对他说:“墨雨,把你至今为止参加的战役悉数讲给他们听。”墨雨没有犹豫,径直走上前,面向众人行礼道:“在下七岁时被紫微宫选为灵羽卫候补,八岁开始从军,曾参与过此前三次对北域反军的围剿之役与北伐荒戎一战,大小战役至今经历过三十三次。”说罢,墨雨正立站好,不再作声。听了墨雨的话,众将皆惊,方才发言的中年男子更是瞪大双眼,忙对阳怀若说道:“阳帅,你怎么能把紫微宫的人招入麾下?此人定是朝廷奸细,若用他,日后定遭大乱!”话音未落,那人便抽刀想斩了墨雨,却被阳怀若厉声喝住:“怀安,不可造次!”

阳怀安听到阳怀若的呵斥,这才停手,但依旧怒视着墨雨。阳怀若随即走到阳怀安面前,对他说道:“他是我故交之子,我信得过他的本事,更信得过他这个人。若日后他有任何反常之举,你们可推举一人取代我的位置,如何?”

听了阳怀若的话,阳怀安咬了咬牙,狠狠瞪了墨雨一眼后,向阳怀若行礼道:“属下听从安排。”而后愤愤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余下的人见阳怀若方才的态度,虽心有疑惑,但亦不敢当面表露。阳怀若见众人不再非议,便下达了日后的安排,而后遣散众人让其各自回去准备。青莲正想与众人一起退下前往新军处,却见到墨雨站在原地不动,他有些不解,便与墨雨一同留下了。片刻过后,演武场上只留下阳怀若,晴雪,青莲与墨雨四人。阳怀若见周围已无他人,转过头对晴雪说道:“雪儿,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麾下灵羽卫的一员,与其他灵羽卫同等。我把你交到小雨手下,往后你凡事都要听从他的安排。”

听到此话,一向冷静的晴雪也不由地瞪大了双眼,她不曾想到一向不想让自己参与军务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立刻点了点头,突然觉得不妥,马上拱手对阳怀若行了礼,说道:“遵命。”而后欣喜地望向墨雨,却看到墨雨一脸平静,瞬间明白了这其中原由。青莲此时也是毫无头绪,正想对墨雨发问时,墨雨已向阳怀若告退了,他没有办法,只得跟上,晴雪亦紧随其后。墨雨带着二人朝新卫驻地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青莲几次想开口,但每次他靠近墨雨时,墨雨都默不作声地加快脚步,仿佛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如此往复几次,他也只好作罢。

“你对爹都说了什么?”晴雪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对墨雨问道。

晴雪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墨雨和青莲止住了脚步,青莲也紧盯着墨雨,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回答。

墨雨挠了挠头,随后转过身对晴雪笑道:“到时你自然知道了。”说罢,又朝前迈开了脚步。晴雪听后,只能无奈撇了撇嘴,与青莲一同跟上。三人用了约莫半个时辰到达了新卫驻地,此时的军营一片嘈杂,充斥着新兵们的吵嚷声。阳怀若今日在城头的一番话,无疑将这群少年刚刚平息的怒火再次点燃,在这种气氛下,这群涉世尚浅的新兵们畅所欲言,将自己内心的愤慨尽情宣泄。墨雨沉默地穿过人群,没有丝毫参与这些谈论的意向,新卫们见到墨雨的身影后自觉地列队,静候墨雨接下来的命令。

面对着面前的晚辈们,墨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不想将新卫们的热情浇灭,但他亦不想对自己的部下们有所隐瞒。与新兵们不同,墨雨参加过许多极其惨烈的战役,他清楚这些动辄指点江山的少年们根本不了解战场究竟为何物。他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列队在面前的部下们说道:“我不想对你们有所隐瞒,从今往后,我们要走的是一条十分艰险的路,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没有亲临战场的体验,所以我现在会告知你们战场究竟为何物。”

“无论你是修炼了几十年的灵羽,或是身居万人之上的将领,在战场之上,生死不过一瞬间的事。任何人被刀剑劈中要害都会死,被弩箭射中要害也会死。有人认为只要灵法修炼到极致,便不会为刀兵所伤,”说话间,墨雨已走到了梓承光的面前,随即抓起他的右手腕举起。“我见过修炼土灵二十余年的人,用手臂挡住了劈来的斧钺。他聚集的灵群虽无法被砍碎,但他手臂的骨头却因承受不住冲击,在这里生生地断成两截,皮肉虽还连着,但骨头早已弯折下来,我亲眼看见那人的断骨刺穿了他手臂的皮肉向外翻出,”说罢,墨雨敲了敲梓承光小臂中间部位,继续说道:“那一战过后,再没人能医好他的手臂,他也从此心灰意冷,不久之后便死在了另一场无名的战役之中。”

“我见过统领五千人马的将领,在敌军冲锋之时,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被冷箭射穿了喉咙,埋葬他的遗体时,我们只能看见他咽喉处血肉模糊的窟窿。我见过灵羽卫的教头前一刻还笑着激励部下,下一刻头颅便被狼牙棒敲碎,他的鲜血与脑浆洒满一地,眼珠迸裂,整个脑袋仿佛一摊烂泥黏在地上。我见过无数不知姓名的士卒撤退不及遭到围攻,被人一刀刀地剁成肉酱,再没人能分辨出他们的样貌,也再没人能拼出他们完整的身躯,无人掩埋他们的残躯,只能任凭一坨坨碎肉被野兽啃食殆尽。”

“这些,不过是战场上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无论是万人之上的统帅,还是默默无闻的士卒,在战场之上皆如蝼蚁,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踏作齑粉。一场仗过后,死伤者往往十之有三,而一旦沦为战败的一方,全军覆没也不罕见。对于新兵而言则更为甚之,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伤亡普遍高于五成,这还仅是对于胜方而言。至于败军,连老兵都活不下来,更没有新兵能残存的道理。”

墨雨稍作停顿,扫了一眼新兵,他方才的话虽短,但仍给了这群未经世事的新军们不小的震撼,有些胆小的人早已面露怯色,其余的人虽故作镇定,但墨雨十分清楚,这些新兵的心里都是忐忑万分。虽然这些新卫们并非出身显赫,但家里大都有些生意,日子过得并不拮据。绝大多数人连杀猪的场面都未曾见过,更不要提血雨腥风的战场。墨雨十分清楚方才的三言两语定会让很多人的心里打退堂鼓,但是他更清楚此举是必要的,至少对于他的部下们而言十分重要。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若有人现在想放弃灵羽卫的身份,我即刻放行,并且我保证,就此退出的人绝对不会遭受任何的非难。”

“因为此后我们面对的将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我无法承诺让所有人都活下来,所以我必须将战场的真相尽数告知于你们,我不想你们在如此年轻之时就不明不白地送死。”

听了墨雨的话,许多新兵已萌生退意。一个时辰前,他们在城楼之下义愤填膺,恨不得三日之内便攻进紫微宫,北上驱逐荒戎。然而听过墨雨的一番话后,这些未经风雨的少年们着实被泼了一盆凉水。许多人在脑中描绘出墨雨所讲的画面过后,竟止不住地打颤。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人敢在此时说要退出,一是因为不甘心,毕竟许多人修炼灵法为的就是能成为灵羽卫,光宗耀祖。虽然往后做的是造反的行当,但至少在这些少年心里,阳怀若远比在紫微城里的星公们和国主有威信,只要阳怀若还认可他们,他们便足以为之自豪。其二则是因为新兵们仍有忌惮,即便方才墨雨对他们许诺不会追究,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船,所有人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有人在此刻退缩,就算墨雨不会难为他们,也难保日后不被阳怀若借机收拾。基于此两点,新兵们皆立在原地,既不作声,也无举动。

墨雨见新兵们噤若寒蝉,立刻明白了他们心中尚有顾忌,正欲开口,忽见梓承光出列,快步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行礼。在一旁的林延见状,想上前劝阻,却被身边的杨潇拉住。梓承光在地上跪了片刻后,开口说道:“在下有话要说,望指挥准许。”

墨雨轻轻点头,应道:“你尽管说,我不会为难你。”

梓承光抬头看了看墨雨,随机环视了周围的新兵,接着说道:“在下出身木匠世家,祖祖辈辈皆靠木工手艺吃饭,若无意外,我此时应继承了祖上的手艺,在东湖郡城里做一个无名的木匠。不曾想受上天眷顾,生来便得了灵力,爹娘因此断定我未来能光宗耀祖,便给我起名‘承光’二字。”

“爹娘凑了几年的积蓄,终于在我九岁那年送我去了灵塾学习灵法。可惜我天资不足,虽刻苦修炼七年,仍是进步缓慢。这次灵羽新兵选拔我虽是前五名,但我的修灵时间比多数人长了足足两年有余,更何况我又是新兵里最年长的一个。这样算来,两年之后我便会被许多人赶超,过上五年,我或许就只是一名可有可无的灵羽了。”说到此处,梓承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而后继续说道:“在下从前认为,成为了灵羽之后,这辈子便有了着落,能安稳地娶妻生子,给爹娘养老送终。不曾想到局势会变成今日这样,也不曾想到此后面对的是如此艰险的路。爹娘只有我这个独子,我若日后命丧沙场,便再无人为他们尽孝。我没什么志向,这辈子本就图个安逸,至于立下战功,封侯拜将之事,更是不敢妄想。也正因如此,在下也并不愿将性命白白葬送。”说到此处,梓承光忽然将头深深地低下,墨雨沉默地走到了他的身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

“不知指挥能否容许如此懦弱的在下,继续做你的部下?”

梓承光突如其来的话,让墨雨有些措不及防,他怔怔地望着这个跪在地上的老实忠厚的少年,自他八岁那年正式被选为灵羽以来,已经历过太多的权谋洗礼,尽管如此,他却依然无法看透眼前这个晚辈内心的想法,毕竟这转折太过突然,他一时之间无法辨明出梓承光话中的条理。

“如今时局动荡,在下清楚即便阳帅不起兵,乱世亦无可避免。乱世之中,有人想着救黎民于水火,有人想着浑水摸鱼,趁乱起家。而平庸如在下,却只想着能得一隅安稳之处苟且而生,虽有些许本事,心心念念的依旧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但即便如此,此时此刻,在下依旧甘愿跟随指挥。在下虽与指挥相处时日不多,但在下深知指挥是诚心待我们,怕我们一时脑热白白送了性命,否则也不会在此时要我等退出灵羽卫。指挥的好意,承光铭记在心。在下虽怕死,亦愿将自身性命交给指挥任凭差遣。不知指挥是否愿意接纳我这般卑微胆怯之人。”说罢,梓承光昂首直视墨雨,他的面色因过度紧张显得苍白,却依旧无法遮掩他眼神中的坚定。

墨雨看着跪在面前的梓承光,一时语塞。从他第一眼见到这个晚辈时,他便大致猜出承光的身世与经历,他也清楚,承光比其余新兵背负的东西要更重,在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少女壮怀激烈时,梓承光心里惦念的是家里的收成如何,自己参军后拿到的饷钱要攒多久才能给爹娘买得起一块地,给自己搭一个新房,娶一个与他年纪相当,忠厚老实的女子。但他依旧站了出来,不光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亦是为了稳定军心。比起那些没吃过什么苦头,却整天将“舍身报国,救济斯民”等字眼挂在嘴边的新兵们,此刻的承光充分地诠释了何为“勇气”。

梓承光的一番话将新兵们刚被墨雨冰冻的热血重新唤起,墨雨能切实地感受到方才弥漫在人群中的压抑氛围已逐渐散去。他拉起承光,令他归队,而后对众人大声讲道:“想退出灵羽卫者,立即出列。”

墨雨面前的新兵们依旧纹丝不动,与方才不同的是,墨雨从这些晚辈的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方才的犹豫不决,他们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坚定。见新卫们不为所动,墨雨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面对着眼前的两百多名新卫,深深地鞠躬。新兵们被墨雨吓了一跳,纷纷跪下回礼。良久,墨雨才直起身,说道:“你们是我见过最有勇气的新兵,能做你们的指挥,是我三生有幸。”说罢,他便让新兵们解散,回营休整。

见新兵们都回营过后,青莲凑到了墨雨身边,微笑着说道:“方才听你对新兵们训话,我还以为要吓走不少人,不曾想到这种局面下还会有人站出来稳定军心。你莫非算到了这点,才敢让说出刚刚那番话?”

墨雨微微一愣,随后无奈地答道:“我哪有那个本事,若不是承光稳住了新兵们,我定是进退维谷。”

“若是真的有人要退出,你打算如何向父亲交代?”晴雪问道。

墨雨思索了片刻,答道:“先生会明白的。战场之上,但凡有一人畏战,那种情绪便会传染给他人。若不告诉新兵们战场的真相,无论如何训练,他们打的第一仗定会如雪崩一般溃败,到时葬送的就不止他们的性命了。况且,我也实在不忍让他们在毫不知情时送死。”

晴雪听了墨雨的答复,神色稍显讶异,墨雨看穿了她的心思,笑叹道:“你在困惑为何像我这样草菅人命的人会有如此想法,是吗?”晴雪连忙摇头,“我才没那么想,你不要乱猜别人的心思。”

墨雨不顾晴雪的反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见过太多白白送命的士兵们,我只是不想这些孩子在这么年轻时便暴尸荒野。他们......”话到一半,晴雪上前一步打断了他:“不会的!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我们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青莲也上前拍了拍墨雨的肩,说道:“正如晴雪所言,先生为了此次起义筹谋已久,定不会断送新兵们的性命,他们还是往后重要的战力呢。你总不会信不过先生吧?”

墨雨轻轻摇了摇头,未作答复,只是告知二人下午去他房内商讨事宜后便离开了,晴雪与青莲也回房休息去了。

转眼间已是夜晚,墨雨与晴雪和青莲谈论了许久,刚将他们送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忽然间,他听到背后的门开了,但他没有回头,毕竟这个时间会进他屋内的人就只有一个。那人没有作声,径直走到墨雨身后,墨雨忽然感觉一对纤弱的臂膀环住了他的脖颈,他轻声问道:“怎么了?”,随即睁开眼看了看靠在自己右侧的素儿的脸庞。

素儿莞尔一笑,答道:“没什么,见你最近你忙于事务,好不容易有个空闲,我来看看你都不行?”说罢,装出一副埋怨的面孔。“这几日的确杂事有些多,是我疏忽了。”墨雨的语气中带着少许的内疚。素儿没有回应,只是松开了双手,忽然一把拉开了墨雨系在脑后的头绳,墨雨的长发瞬间散落下来。他有些惊讶,正想发问时,只听素儿缓缓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阳帅的将领了,总是这样披散着头发可不成样子,我帮你束发。”

墨雨听后,笑言道:“就算你现在帮我理好了,我睡觉时不也是要把头发披散下来。”

“我给你理好了,你就不许把发髻解开。”素儿一边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理顺墨雨的头发。墨雨听后,无奈地笑笑,而后闭上眼享受着半晌安宁。不到半刻钟,素儿帮墨雨扎好了发髻,她将摆在一旁的铜镜放置在墨雨的面前,轻轻拍了拍他。墨雨睁开眼,一时间竟觉得铜镜中自己的模样有些陌生。之前在紫微城时,由于瑶光家的特殊性,他很少在外露面,更何况很多时候处理的都是一些无法见光的事,他从小时起便对自己的装束并不在意。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次盛典,他几乎没有工整地束过一次发。素儿看了看镜中自己的成果,有些意犹未尽,忙拉着墨雨起身面向她,又端详了一遍,笑着说道:“你看,这才像个样子。”

墨雨轻轻点头以作回应,正想调侃素儿时,却突然被素儿紧紧抱住。墨雨能感受到素儿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他轻声问道:“害怕了?”

素儿沉默少时,而后细声回答:“我好怕。”

墨雨伸出手将素儿的脸轻轻埋进自己的胸口,在她耳边安抚道:“别怕,无论怎样,我定能护你周全。”

“那你呢?”

“傻丫头,我若出事,又怎能保得了你?”

二人就这样站了片刻,素儿才轻轻推开墨雨,她的脸颊上映着一层薄薄的红晕,额前的发丝稍显散乱,墨雨看着她这副样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正当他出神之时,猝不及防地,素儿将双唇轻轻地贴在他的面颊上,墨雨被素儿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呆呆地在原地立了半晌。等他清醒之时,素儿已经跑出门去了。

这一夜,墨雨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22904/10878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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