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不须啼
怀愫
小宝骑在她爹肩上穿过整个集市, 到了院中还不肯下来。
土城因马场而建，并未起名，因紧挨马场, 当地人就叫它马镇，喊着喊着便传开去。土城中心的临时官衙也建得甚是简陋。
裴观行到此处，看官衙屋子不过比民房的墙高上些, 宽大些而已, 轻声问阿宝：“平日, 你们就住在这儿？”
阿宝看他一眼，这人眼圈都红啦，再说下去怕他要掉眼泪。
“是我的不是……”若是京中平安, 她们何须在此地受苦，正想着, 头发被小宝揪了一把。
“阿爹常住在此, 我们寻常都住在辽阳城里。”因这几日兵部来人，这才暂时住过来。
何况小宝也喜欢这里，她每天都要人带她出门溜一圈，最爱的就是黏着阿公。
小孩子, 只要身边人都爱她宠她，她压根不觉得苦。譬如阿宝自己，她从不觉得小时候日子比人差。
杨婆子从里头出来将小宝接过去，裴观看杨婆子一身粗布衣裳，腰间还系着围裙，显是刚从厨房忙碌出来的，哪舍得把孩子给她抱。
“妈妈不必忙, 我扛着她就是。”
杨婆子先是只看见了小宝骑在个陌生人肩上, 这一说话方才看清了青衣人的脸。
当即便怔住了, 她看看阿宝再看看裴观：怪道小宝生得好，眼睛头发随了娘，这眉毛这鼻子，活脱像她爹！
裴观扛着小宝进屋去，杨婆子就傻站在院里，半晌才对阿宝道：“姑爷来了！我叫厨房做好吃的去！”
阿宝笑了：“就咱们寻常吃的那些就成，多添道肉菜，把灌的香肠蒸上切了，给驿站送些去。”
裴观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让他尝尝本地菜色。
杨婆子一面走一面还回头看，进了厨房，灶上娘子看她站着不动问她：“杨妈妈！你做什么呢？”
“你们且是没瞧见呐！咱们姑爷那相貌！”杨婆子好似发梦一般，她原以为青书够俊的了，比本地的后生都要秀气，没想到姑爷怎么能好看这么多。
几个灶上娘子看她这样都笑起来，没一会儿送茶水的小丫头回来了，红着张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杨婆子一拍腿：“看罢！”
茶水都上了，小宝还爬在爹身上不肯下来，她除了叫过一声爹，就只管啃她的糖葫芦。裴观搂着女儿不肯撒手：“就由得她罢。”
阿宝抿住唇，这小东西坏得很，一知道谁依着她，她就可着劲的欺负谁。
家里已经有了个阿公，再添个阿爹，不够她得意的了。
想一想裴观只呆十日，十日之后再收她骨头也来得及。
小宝已经在此时宣布：“我晚上要跟爹睡。”
“好！”裴观一口答应，他自从扛着女儿起，脸上的笑就没断过，茶都不及喝上一口，就问女儿，“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阿宝听见裴观这么问，眉梢微挑，身子往后仰，托着茶盏喝起茶来。
“什么都给我么？”
“什么都给你。”裴观揉着女儿毛茸茸的脑袋，心中软成一片，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能接她们母女回京城去。
“我要长翅膀的小马，能飞的。”地上跑的已经不出奇了，阿公带她去马场，看万马奔腾，自山边跑来，就像会飞一样。
小宝眼睛亮晶晶，盘在她爹身上，两只手做出飞翔的样子，马要是能像鸟儿那样生出翅膀来，骑着马就能上天飞。
裴观怔住：“这……”
女儿向他提的第一个要求，他就做不到。
阿宝慢慢悠悠喝了口茶，又捏了颗蜜饯送到嘴里嚼着，裴观抬头望她，用目光向她求援。阿宝吃完整颗蜜饯，告诉女儿：“没有会飞的马。”
小宝亮晶晶的眼睛淡了下去，噘嘴看她爹。
裴观心软了：“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阿宝将茶盏一搁，干脆扔下这父女俩，到外头叫住个小吏：“去瞧瞧兵部巡检的官员们可曾在驿站歇下了？吩咐驿丞好好招待着。”
小镇上只有食铺，没有像样的酒楼，但本地羊肉肥美，才刚春日，辽阳地方上还穿着夹袄，夜里天也凉。
“叫人收拾两只羊，送到驿站去，今儿夜里请他们吃羊肉锅子。”
余下的食宿前几天就已经全安排好了，厚被软枕和干净的浴桶脸盆，巡检队伍虽不说住得多么奢华，但舒服是舒服的。
阿宝自己套上马，冲屋里喊：“我去马场找阿爹。”
说完一阵风似的骑马走了，留下裴观抱着女儿。
小宝正问：“你为什么没胡子？是不是漂亮的男人都没胡子？”
裴观眉毛打结：“漂亮男人……”小小孩童刚会说话，怎么口中用词就乱七八糟，可他又忍不住要问，“漂亮男人是谁？”
“卫叔。”
裴观眉头紧锁：“卫叔？卫三？”他一个逃户，不好好回京城去，怎么就留在这地方不走了？
小宝虽才两岁半，嘴巴却会说得很，她知道“爹”是依着她宠爱她的人，便什么话都跟爹说。
告诉她爹，卫叔叔给她送小羊羔，她给小羊羔喂草吃，又说等她长大要学鞭子……
从天亮一直说到太阳快要落山。
阿宝从马场回来，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小厮，刚要迈步进门听见女儿还在叨叨：“后来我就去看小马了，爹知不知道小马生下来就要会站？”
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还没说完？
“爹不知道，你给爹说说。”
阿宝迈进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看大马生小马这故事，小宝逮谁跟谁说，连杨婆子都听了两遍，她还是先不听了。
去厨房催菜，燕草也收摊回到家，正在厨房帮手：“我怕姑爷吃不习惯，还是给他做几道清淡的菜。”
等菜端上去，裴观还抱着女儿，小宝却在他身上扭起来。
“抱下去。”阿宝吩咐丫头，丫头一看就知道要带小主子如厕去。
裴观道：“这几个婆子丫头实在粗笨，等我回去择好的送来，她到这会儿了，一个字还不识得……”
阿宝挑挑眉头，女儿才两岁，该识什么字？
“三岁就该开蒙，此地的先生也不好……”
阿宝筷子一敲碗沿，声音略重些，裴观便住了口。
“她如今所见的，是京城闺秀们一辈子也见不着的，就算再晚几岁学识字，学礼仪又如何？”
“我好好说的，你莫着急。”裴观声音都轻些，但想到女儿软团团的，真要作规矩，他也不舍得，得挑个脾气好的夫子才行，最好是他自己来教。
阿宝看他口气软下去，也忍不住松了口吻，不大情愿的告诉裴观：“她是还不识字，可她已经能背百篇诗了。”
“当真！”裴观大喜！
阿宝是没想女儿这么早学诗的，可她说话就早，燕草闲着哄她的时候会背背诗，小宝听上几遍就能记住。
等你说了上半句，她便会接下半句。
不知不觉间，能背下百来首。
林大有喜不自胜，当着面不说，背地里却跟柳文澜道：“确还有几分随了她爹的好处。”
小宝回来了还要挨着她爹坐，指指桌上的肉：“我要吃肉。”
裴观问她：“千鸟山飞绝。”
小宝眨巴眼睛看住她爹，答了才有肉吃？
“万径人踪灭。”她张开嘴巴。
“坐看青苔色”裴观又提一句。
小宝皱起眉头。
裴观以为是这句太难：“是不是不会？”
“欲上人衣来。”给不给肉吃了？
阿宝挟起羊肉自己先吃起来，就让裴观先犯几天傻罢。
林大有在驿站中招待兵部来人，这些人中也有知道裴观就是林大有的女婿，来之前就有人私底下讨论：“裴大人会不会徇私？”
众人刚到驿站就舒舒服服洗上了热水澡，又看过本地马镇的繁荣，明儿就要去马场检视军马，替军马分等。
“徇私？”其中一人道，“虽还未看马场，但只看镇子的规模，已经不用徇私了。”实话实说报上去，陛下都只会嘉奖，就算再美言几句，那也不出格。
“再者，我可听说是太子殿下将他指派来的。”
众人都有耳闻，互换个眼色。
“陛下竟允了？”看来太子在陛下心中的份量非同一般。
景元帝翻过送上去的名单，看到要让裴观去辽阳，他问太子：“这是你特意关照的？”
裴观妻子久不在京的传闻，景元帝也听过，景元帝能知道是因为张皇后。而张皇后能知道，皆是因为永平伯郡主。
这辈子因裴观出手，秦王安稳，永平伯一家未曾卷入秦王案，一家安然。
永平伯郡主未受父亲牵连，依旧在宫内走动，就是她在花宴上对张皇后说：“裴侍读的夫人，就是那个林氏，久不在京了，既不相夫又不教子……”
五公主正要宴上，她跟永平伯郡主确是好过一阵，但二人性子并不相投，更别说“那个林氏”如今是她表妹。
婆婆一手带大的，与她丈夫亲兄妹一般，岂能容得永平伯郡主当着她的面，嚼妹妹的舌。
不等她说完，当面就打断她的话：“这事我都不关切，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永平伯郡主都已经成婚了，还打听裴侍读家里的事，五公主说完便轻笑了一声。她最知道这些贵女们怕什么，果然她一笑，余下人都笑起来。
她们方才便觉得永平伯郡主这话欠妥当，被五公主点破，哪里还忍得住。
张皇后把这当作玩笑说给景元帝听，意思是太子如此安排，分明就是在拉拢朝臣。
太子干脆认下了：“是儿子特意关照的，原本裴侍读是去甘肃，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他想去拍拍老丈人的马屁。”
景元帝素日召见臣子们，裴观都是一脸正人君子模样，从来不苟言笑。从他嘴中说出这番话，景元帝光想就先笑了：“他当真这么说。”
“当真。”太子脸上也是一言难尽，“儿子实在是，未曾想到裴侍读会如此惧内，就……答应了。”
景元帝闷笑两声，摆摆手：“成罢，就叫他拍马屁去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