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锦悦身穿一身灰色布衣，原本娇俏华美的面容因为打扮朴素暗淡，而连带着整个人都失去光华。
不过，她是笑着的。
傅锦悦双手合十，先跟妙慧打招呼。
妙慧便回礼。
方才的满室和谐温馨，好像因为傅锦悦的到来而冻结。
“一看见我就不笑了，”傅锦悦缓步走来，那张脸倒是天真无害，她仰头看傅青淮，“哥哥不愿意看见我？”
傅青淮不语。
傅锦溪主动说：“既然是已经出家了，小师傅就忘却前尘吧。”
话音刚落，傅锦悦猛然转头去看傅锦溪，眼中凶狠甚至吓退她一步。
不过瞬时，傅锦悦却又将眼中凶芒尽收眼底，“二姐何出此言，血缘关系是谁都抹不去的。”
傅青淮不愿意见此场景，便主动问：“小师傅在慈云庵还好？生活有缺就同庵外的人说，他会替你准备好。”
“哥哥还关心我？既然如此怎么不叫我回家？”
傅锦悦的眼泪说流就流，让这满室温馨彻底成为泡影。
“小师傅借一步说话。”
傅青淮微沉下脸，率先出了这房。
房间是贴着慈云庵外墙的，中间隔了一片密密的竹林，竹叶青翠，微风拂来还有草本清香。
傅青淮方停住脚步，胳膊便被傅锦悦抓住了。
“哥哥，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想嫁给梁煦归了，你放我回家吧！”
傅青淮没有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说说话啊！”
傅锦悦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悦姐儿，你既然知错，就在庵里赎罪吧。”
傅锦悦一愣，“我、我有错，我不该寡廉鲜耻，可是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哥哥的事情，赎什么罪呢？我伤害的是我自己，后果我也承担了！”
“你看清了。”
如今，确实是她自作自受。
傅锦悦连连点头，“我看清了！”
“那环儿呢？”
傅锦悦浑身一僵，手也不敢抓着傅青淮，渐渐松开，“只是个贱婢……”
她低下头。
傅青淮仍旧平静地看她
傅锦悦的错在什么？
错在她没有家族意识，不顾这满房姐妹的后半生；更错在她仅仅是为了逃离傅家，就动手杀人。
至于骄纵？
这是一个相比起来最不值得提起的事了。
“哥哥知道，这世道有很多人的命都不值一提，甚至也包括我；但是我三番两次阻止你，告诫你，你却一意孤行最终酿成大祸——你假死脱身，可有想过母亲会如何悲痛？她那孱弱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傅锦悦痛哭跪地，“我错了，我不该这么狠心！”
“你是吃了苦，才知道错；我是嫡长孙，整个傅家要由我托起，我不能受制于人，你把自己当成我的把柄送去梁煦归那里，就该做好被我放弃的准备——我想你现在也该想清楚了。”
傅锦悦跪地仰头看她，“我清楚！再也不会这样犯傻！”
“那就长伴青灯古佛，赎罪。”
“我不能如此，我才刚及笄，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傅锦悦以膝盖代步跪走到傅青淮身前，仰头十分可怜，“哥哥，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听话！”
傅青淮心有触动，然而她不能就此放过傅锦悦。
“悦姐儿，我还叫你一声悦姐儿——你还小，等你在慈云庵里彻底醒悟悔改，那时就可以还俗了。”
尼姑有一次还俗的机会，但是这一次过后要是再想皈依便不行了。
“那要到什么时候？”
“等你不再问我，真心悔改。”
傅锦悦才刚收起来的眼泪又涌出来，“若那时我老了呢？我再也嫁不了人了怎么办？我这辈子就没有自己的郎君，没有儿女，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泪将双眼湿润得朦胧，叫傅青淮看不清她眼神。
“三年。”
“什么？”
傅青淮坚定道：“你皈依三年，哥哥亲自给你挑夫婿，亲自送你出嫁——你的罪孽，哥哥来还。”
傅锦悦假死的时候，傅青淮总跟甄氏说就当她死了。
铁石心肠至极。
可是谁知道她心中难过？
她仍记得自己高中会元，悦姐儿送的那一叠朴拙的荷花帕子，也记得她对自己的霸占，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在乎自己这个哥哥。
可是路却越走越偏了。
有时就连傅青淮自己也怀疑她当初是不是用错了方式，是不是她害得妹妹成了如今这般。
这是她亲妹妹，人非草木啊！
傅锦悦有些晃神，“你怎么还？”
“尽我一切，还之于江山社稷，黎民众生。”
环儿是个奴婢，但是她也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傅青淮没能耐叫她活过来，只好祈求她来世为人，活在河清海晏的清明盛世。
傅锦悦跪在地上没起来，却低下了头。
“哥哥，我是不能理解你的，我是杀了人，可是杀人的不止是我，很多人都会杀人，那些被杀的人生来低人一等——杀了就杀了，为什么你要较真？”
她说出了哭求以外的话，倒是让傅青淮觉得她更真实了。
“因为我心里有苦难，”傅青淮躬身去扶她起来，“苍生受苦，我哪怕窥得一丁点都痛彻心扉——悦姐儿，环儿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或许她来世命好，也能投胎去富贵人家、官家、甚至天家，她是人啊！”
“是人，但也是奴婢——若真能投胎去好人家，那我还帮了她。”
傅锦悦站起来，懵懂却残忍地说道。
这世上有没有轮回？
傅青淮不知道。
但她是千真万确的重活一世，所以她希望会有。
“那她又凭什么死在你手上？”
傅锦悦低头，“哥哥真是活佛在世啊。”
这一语，讥讽十足。
傅锦悦要是一直认错，傅青淮便觉得假，如今见她有怨气反而安心。
“有人对苦难敏感，有人对世人漠然，各有各的活法罢了；独善其身也好，兼济天下也罢，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你若真想拥有正常的人生，那就老老实实呆三年，多的我也不说了。”
傅青淮有些疲惫，见傅锦悦不再痛哭，转身便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