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街头已是悄无人声，魏醒狮将轿帘掀起，示意纳兰进去，纳兰一愣，魏醒狮背后轻轻一推，也跟了进来。

原来那轿子竟是空无一人。两人并排坐下，魏醒狮将轿壁轻轻一拍，四名壮汉起轿便行。

魏醒狮低声道：“鄂公知你晚来，又知今天乃是潞公巡夜，恐潞公故意为难于你，特派了亲信到魏大人府中通信。魏大人公事无暇分神，命我空轿前来接你。鄂公他老人家果然算无遗策，正碰上这档子事儿。”

要知因程知节与侯君集交恶，叔宝也愤愤不平，私下对侯君集的所作所为已感十分不耻，更防着侯君集的小人之算。他久病不朝，卸职在家，只能将魏征抬出来暗中关照纳兰。须知“松山二十二友”中魏征年纪最大，乃是大哥，叔宝排行第二，都是纳兰的结义大哥。魏征公事缠身，并不能有太多时间关注纳兰的琐事，听了叔宝亲信的禀报，立刻便派了自己的轿子出来迎纳兰。

魏征算知侯君集深惧于己，便唱了一出空城计，只派了自己的轿子出来，自己则深夜入宫，觐见太宗陈事去了。侯君集也果然如他“安排”，见了他的轿子到来，只能悻悻离开。

魏醒狮说明了这一节，轻声道：“宰相大人有句话让我带给你。”纳兰心中一跳，道：“总管请说。”魏醒狮道：“皇帝连日不朝，长安令被害一案迟迟未能结案，吏部行文，只令长孙文苗补进长安令一缺，后事不问。以相爷的料断，其中必有内因。你若查案，不妨暗中进行，不可过分张扬。”

纳兰心中一动，道：“多谢魏总管。”

魏醒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皇帝少年英雄，纵横四海，睿智英断，乃可隐夺而不可正格之性也。纳兰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也需隐忍，听相爷的风声。”

两人在轿中低语，转瞬已到了纳兰寓所门口。魏醒狮道：“万事小心，我就不送你进门了。”

纳兰掀起帘下了轿，拱手道：“来日与魏总管饮几杯。”魏醒狮生来嗜酒，且酒量巨洪，闻言笑一声道：“纳兰今日的话，我记下了。来日方长，君宜善保。”跟着轿子，一路去了。

纳兰站在黑暗中目送魏醒狮的轿子远去，转眼一望，见萧四娘的面店隐隐约约透出灯光，心中有些感慨：“多年寓居，多赖四娘的照料，我却从未去谢过她。”正想间，忽见萧四娘面店开了一片门板，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跑了出来，心中一笑道：“原来是四娘收养的那个孩子小宝。”原来是小宝临睡前夜溺。纳兰在黑暗中看着两人在门口忙了一阵便关门进去，正取钥匙开门锁，又听左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纳兰回头一望，那人跌跌撞撞地奔到跟前，一把拽着纳兰，声音哽咽道：“纳·····纳兰，快，快救救我家六合······！”反手一巴掌，将身边两个孩子中那个大的打得一个趔趄，登时摔倒，嘶声喝道：“快给纳兰叔叔跪下！”

纳兰举起手中灯笼一望，原来来的是王六合的妻子韩氏。只见她满面泪光，披头散发，衣裳不整，被她打了一巴掌的大孩子怯生生地望着纳兰，半张脸高高坟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纳兰又惊又愕，急忙拦住韩氏：“嫂子这是所为何来？”

韩氏拉着孩子，忍不住泪如雨下，半晌才抽噎着说道：“周望刚才来找我，说六合不知得罪了谁，正被绑在府中打·····”纳兰一阵愕然道：“六合被人打？”脑海中立刻便闪电般一转：“那是执行‘家法’？”转念便道：“嫂子先在我这里住下，等我消息。”韩氏平日虽是泼辣，遇事便是一团麻，咬着嘴唇忍住眼泪，跟在纳兰身后带着两个孩子进了纳兰的寓所。

纳兰扫一眼寓所中，安慰韩氏道：“六合与我情同手足，我去便回，嫂子先让孩子睡下，毋庸担忧。”韩氏点了点头。纳兰将定唐刀放在刀架上，稍整衣裳，返身出门，一路往大理寺疾步而来。

他刚近大理寺都总管府，便见府前灯火通明，八名卫士按刀而立，见了纳兰，喝道：“谁人夜行？站下！”

纳兰解下腰牌一晃，低喝道：“是哪一卫的值岗？”领头那人步下台阶，腰刀半拔出鞘，喝道：“你是谁？可知此处乃是大理寺总管府禁地？报上名来！”纳兰心急王六合，闻言手中腰牌再一晃，道：“我是总管府副总管纳兰，你是不是新来的？赶快退下！”

那人竟毫不退步，钢刀出鞘指着纳兰道：“我奉李大人的命令值守府禁·······”纳兰两指一伸，将他刀尖夹着，轻轻一送，那人扑通一声，腾云驾雾般飞出三四丈远。那人倒也强悍，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叫道：“兄弟们，给我将这个擅闯禁地的凶徒给我拿下——！”纳兰出手如电，五指如钩，将他喉头捏着，喝道：“不想死的给我退下！”那人喉头被制，如同上了一道铁箍，登时连气也喘不上来，一张麻脸胀得紫黑，拼命挣扎。哪知他越是挣扎，纳兰的手越是收紧，身体竟被纳兰一只手渐渐撑离了地面。剩下那几名卫士惊得目瞪口呆，哪里再敢上前？正自僵持，只见府门洞开，一人急步而出，大声叫道：“纳兰停手！”

那人乃是总管府的总管欧阳策，他匆匆来到，反手一耳光将拦阻纳兰的那人打得几个趔趄，叱道：“瞎了你老子娘的狗眼！府里佛爷不在，就是纳兰当家，纳兰进府，你一个小小府卫长了几个狗头胆敢阻拦！”一面赔笑道：“纳兰深夜进府，有什么要事？”

纳兰素知欧阳策此人最擅察言观色，冷冷地道：“若是没有要事，我今夜就不能进府了，是不是？”欧阳策见他面如铁色，心中暗暗嘀咕，急忙赔笑道：“哪里，哪里。不过纳兰来了也好。”

纳兰哦了一声：“此话怎讲？”

欧阳策将六名府卫遣开，低声道：“你手下犬卫的头领王六合罔顾圣命，私下查办长安令崔大人一案，被无常老四发现，正在，正在······”纳兰心中一紧，情不自禁将欧阳策一只手抓着，道：“如何？”

欧阳策只觉手腕上如同上了一道铁箍，登时疼得豆大的汗滴往下直落：“纳兰松手，松手！白老四正在拷问王六合。”纳兰大怒道：“王六合乃是‘元从禁军’后人，若无过分罪责，谁这么大的胆子，将他拷掠！”把手一送，欧阳策身躯直飞出去，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纳兰也不管他，急步进府。

但见总管府议事厅前灯火通明，人群肃立，庭中放着一个高大的三角站笼，王六合双手反剪被吊在站笼之中，全身上下血迹斑斑，两名府卫正手挥皮鞭，不停地将他拷打。王六合一边呻吟，一边惨笑，坐在议事厅大门口的白无常正好整以暇地喝着酒，一边与一旁的裴行密、高行周等人大声调笑，倒是定无双在人群中，却是双眉紧锁，一动不动地望着正在被打的王六合。

纳兰再向旁边一扫，但见一群府卫，手持长枪大刀，将周望、谭直等一干犬卫牢牢押在一角，另有一群府卫，张弓搭箭，锋利的箭头，直指一角的犬卫。

纳兰心中愤怒，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并力一捏，将石子捏碎，扬手便打了出去，只听哎哟哎哟两声，两名正在拷打王六合的府卫登时中石跌倒。被压制在一角的犬卫缇骑见了纳兰来到，都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欢呼。

白影无常倏地从座位上站起，大喝道：“是谁竟敢插手总管府行家法？”纳兰转出人群，沉声喝道：“大理寺总管府的家法什么时候大过大唐律法了？白老四，你无端构陷诬打犬卫兄弟，是何情由？”

白影无常见了纳兰，便觉他眼中两道寒光犹如锋利的剃刀在他脸上刮来刮去，心中微微发毛，仍抗声道：“圣上并无旨意查察长安令一案，犬卫头领王六合罔顾圣意，私下查案，惊扰长安令遗孀，可不是该死的罪过？”

纳兰冷笑一声，慢慢走上前去，边走边说道：“你说的没错，圣上并无旨意查察此案，但亦无旨意不许先做侦办工作。白老四，是谁给你的旨意圣上不许查案？是老师的意思么？如果是老师的意思，我自然面见老师，问个明白；若不是老师的意思，你无辜殴打同门兄弟，我也要问老师个明白！”

白影无常见他走近，心中更毛，依然犟嘴道：“那么王六合惊扰崔夫人，是不是罪过！？”

纳兰环顾四周，冷笑一声道：“长安令崔大人遇害，崔夫人便是第一人证。王六合遇见崔夫人，以他大理寺缇骑犬卫头领的身份，有权利可以将她带回府中质询。若是言语失格，那也是府中斥责，够不上动刑！缇骑成立以来，侦办朝廷大案，哪一回不是犬卫的兄弟冲锋陷阵、披荆斩棘？何曾有一回犬卫的兄弟指望过府中的奖赏？”

他走到半昏迷的王六合身前，心中难过得几乎掉泪，回头一字一句地盯着白影无常，道：“六合若是无碍也罢，六合若是有事，我便拿你是问！”伸手捏着站笼上的锁链用力一挣，便将锁链扭断，将王六合放了下来，一边轻声叫道：“六合，六合！”

王六合微微睁眼，见了纳兰，大胖脸上忽然起了一丝笑容：“我·····我知道······你，你····会来救我·····”纳兰安慰他道：“我们是好兄弟，我一定不会不管你。”王六合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好。好兄弟。”纳兰问道：“你还能走么？”王六合点了点头：“皮外伤，不碍事。”纳兰道：“好，我带你走。”一伸手将王六合搀了起来，忽听一角的周望大叫道：“纳兰小心！”背后风声忽起，纳兰不及回身，上谷分别时寒石老人对他说的话电光般从脑海中闪过：“借外力以为己用，虽草木生发之力，内修外引，皆可杀人。”心随意转，反手一挥，力道涌出，啪的一声，白影无常如断线风筝般倒飞了出去。

纳兰将王六合放倒在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盯着白影无常，齿间冷冷的挤出几个字：“卑鄙无耻！”

白影无常自入大理寺都总管府，便认七面佛为义父，他在七面佛的指导之下，练成“九宫八卦驭龙决”，掌力阴柔，可隔石碎豆，是厉害之极的内外家混同一处的掌力。纳兰初做缇骑时，白影无常的九宫八卦驭龙决掌力已练到登峰造极之境，放眼江湖，恐怕能跟他一拼掌力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但纳兰自上谷归来，受寒石老人一甲子内力所赠，与白影无常的内力修为早已判若云泥，他刚才反手一挥，正是情急之间不知不觉地便用上了寒石老人所授《天玺三诀》中的《人诀》秘辛，借白影无常阴柔刚猛并重的驭龙决内力反归其身而击之，白影无常并不知纳兰在上谷有这一段奇遇，何曾料到他的内力已高到如此地步？登时倒飞出去，口吐鲜血。

纳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起意害人，反倒害己，这是你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将谭直周望招呼过来，把王六合背上，道：“佛爷那里我自有话说，圣上跟前，我也当启奏一本，看来，大理寺缇骑自相残杀的内讧，若无节制整顿，久后必成大患。”他冷冷地扫视周围，再也不说一句话，便跟在谭直与周望身后，走出了大理寺总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