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寻迹

《史海寻迹》

第十七章 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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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一国的孩子,与拯救一个孩子相比,哪一个更高尚?

又或者说,那一个孩子,是你唯一的亲生骨肉呢?

你该如何选择?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一、

几天前小俊刚落生的时候,有个云游方士恰好从门前路过,敲门对我说此子啼哭中暗含豺狼之声,且内室方向黑气环笼,恐是不祥之兆,要我万事留神,只怕日后会有血光之灾。

当时的我嘴上唯唯诺诺,说着谨遵教诲的话客客气气地留那方士厢房用膳,但打心底里却没拿他这话当回事。毕竟我家相公程婴可是远近闻名的郎中,谈什么血光之灾?见血的事儿在我们家怕不是司空见惯。

但直到今晚,无端消失数日的相公突然杀气腾腾地趁夜闯入小院,提着尖刀像个屠夫般双眼赤红打算冲进内室时,我才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血光之灾,终于还是来了。

二、

“小俊呢?”程婴张着嘴大口喘着粗气,似乎刚刚赶了很远的路回来。一双眼睛不住地四下逡巡,语气冰冷不带任何感情,仿佛这里只是一处猎场,而他是嗅着猎物味道寻迹扑来的虎豹豺狼。

“已经睡下了,你这是怎么了?”我下意识横身挡在内室门前,目光不善地盯着他手中锋利的尖刀,刀尖上似乎还残留着淋漓的鲜血,此刻正一滴滴砸向地面,浓重的血腥气味让我有些压抑不住喉间想要干呕的感觉。

“闪开。”

回应我的只有这冰冰凉凉的两个字。我亲爱的相公丝毫没有打算多费口舌跟我解释,而是伸出手想要直接将我推开。我死死抓住他那只平日里拿惯了草药的左手:“程婴,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赵先生家出大事了。几天前屠岸贾突然派兵打进下宫,逢人就砍,见人便杀,赵先生他们都被乱兵杀死了,只有我和公孙杵臼拼死护着赵夫人还有刚落生的小公子杀出重围,躲进了绵山上的山洞里。只恨那屠岸贾仍不死心,为了永绝后患正在全国搜寻新生小儿,誓要找出赵家遗孤,不然就把全国的小儿一并杀掉。所以没办法,我和公孙杵臼才商量出了‘李代桃僵’的计策……哎呀,我也是昏了头,和你这个妇道人家啰嗦这些干什么,快让开,我必须马上把小俊带走,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

我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团乱麻,让我拼尽全力也没法跟上他的思路。不成想只是几天未见,我的相公程婴便已在外面做出了好大一番事业。什么李代桃僵?谁是李?谁又是桃?

我听不懂。或者说,我不敢让自己听懂。

“你……你……你是想,拿咱们的小俊去给那赵家公子抵命?”我的声音颤抖着,希冀着能从我的相公口中听到一个否定的答复。

而程婴却只是象征性地轻轻垂下了头,不敢再对上我的眼神。

“赵先生家满门皆被奸贼所害,只剩下这一点血脉延续香火,我之前受了先生天大的恩惠,说什么也不能看着小公子断送在贼人手里,一定要看护他长大,日后好给赵先生报仇雪恨。”

他手中的尖刀落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小俊洪亮的哭声蓦地从内室传来。

三、

我家相公与赵先生结识实属意外。那是去年深秋的一天,邻村的王大爷偶染风寒,央人来请相公出诊。相公如同往常一般星夜前往,王大爷的病倒没什么大碍,只是不料第二天归途中相公遇到了四个剪径的贼人。虽说相公只是个普通郎中,但平日里酷好舞刀弄枪,拳脚功夫耍起来也有模有样,所以遇到贼人后不慌不忙,将药箱握在手中当作流星锤一般舞动,愣是以一敌四战退了四个蟊贼。恰逢赵先生带领家丁家将田猎归来,见此情景也不由得夸赞一句“此国士也”,旋即询问相公可有意做他的门客。我家相公想都没想,二话不说纳头便拜,自此便与赵先生有了宾主的名分。

后来只要得空,相公便会把这段经历再对我复述一遍,说到兴起还要挥舞药箱耍上一段流星锤法,重现当日力敌四贼的神勇模样。药箱在半空中猎猎作响,我坐在一旁的石阶上,听着箱子里各种药材相互碰撞的声音出神。

从那时起,程婴便不再仅仅是我的相公,更成了赵先生的门客。这个身份似乎能够为他带来无上的荣耀,是他发自内心珍而重之的东西。他跟我念叨过很多次,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什么“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之类的,似乎在他心中有一套“投桃报李”的衡量标准,赵先生视他为国士,他便要尽职尽责做好门客的本分;赵先生有难,他便要舍生取义,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哪怕要献出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义无反顾,这便是他认准了的道义。

投桃报李,李代桃僵。呵,真是奇怪,道义上的事,怎么总是桃啊李啊的。

可骨肉与道义,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四、

“我最后说一遍,你给我闪开!”程婴声音低沉,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带着某种不可忤逆的威严。他一步步逼近着我,双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粗重的喘息一下下喷在我的脸上。

上一次他的脸离我这么近,还是在我俩洞房花烛之时。而我此刻的心跳,更比那时还快。

我只是摇了摇头,无声而坚定。

今晚你可以杀了我,但你绝不可能从我面前带走小俊。

闪着寒光的尖刀安静躺在地上,似乎等待着这场对峙的最终结局。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程婴双手按在了我的肩头,那一瞬间仿佛我无比熟悉的相公又回来了,“人活一世,不能只是庸庸碌碌漫无目的地活着,更要有所抱负、有所追求,哪怕不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最起码也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赵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现在我所要做的,无非也就是报答这份恩情而已,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

我用力甩开他的双手,不去听那些舍生取义的鬼话。我不懂他口中的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今晚如果让程婴从这里将小俊抱走,史书上就会浓墨重彩地刻下一段传奇,人们会记住程婴的名字,为他修庙焚香,为他筑碑立传,人们就会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一种狠心肠的忠义,要用自己的血脉骨肉去换一点可悲的尊敬。更可怕的是,如果今天程婴成功了,就等于是在那架个人抉择的天平上投下最后一块决定生死的砝码,就会为千百年后的人们开一个坏头,后代人就会照猫画虎:在家徒四壁的时候会杀掉自己的妻子招待落难的贵客;在揭不开锅的时候会埋掉待哺的小儿维系一家生计;在颠沛流离的时候会抛下无助的骨肉收买军民人心;在受困危城的时候会献出无用的姬妾供部下们分食……

“你说的不完全对,被困之后我们会先杀马,马吃光了才会轮到你们女人,毕竟人肉酸,不好吃。”程婴倒退了几步,侧着身子倚在墙边,乜着眼睛看我,嘴角边甚至还带着一丝戏谑。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语竟会从他的口中讲出。这个与我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此刻蓦然变得无比陌生,我的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一种无可名状的愤怒。

我俩已经认识十八年了。但此刻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又多么希望自己真的从未认识过他。

“想想前些年宋国都城被楚人围困的时候,最后不也是靠易子而食、析骨而炊撑下来的么。”他再次开口,鲜血淋漓的历史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讲出。我从未见过程婴的这副面孔,平日里那些医者仁心的话语仿佛都是伪装的画皮,现如今只有一股狂热的火焰在他的眸子里闪烁跳动。那把尖刀虽然无声地躺在地面,可我分明看到了还有一把更加锋利、更加尖锐、更加杀人不眨眼的尖刀正紧紧握在他的手中。“再说了,女人,可别忘了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上等人而言,别说是杀人,就是一时兴起想吃个婴儿也会有人排着队双手奉上。世道艰难,你我都是贱命一条,本来就没什么可选择的,更不需要再犹豫了。”他的目光再度越过我的身体,瞟向了我背后的内室。

小俊的哭声愈发大了起来。

五、

不,不是这样的,他说的不对,他是错的。

我说不出他错在哪里,但他要夺走小俊,他要牺牲自己的骨肉,他一定是错的。

我的双手竭力顶在他的胸口,拼死抵住他试图闯入内室的脚步。

“你只是个女人!”他像头恼羞成怒的公牛,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还是个母亲。”此刻的我感觉无比平静,平静到可以迎上他的凝视。

“程婴,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的赵先生突发奇想要学习齐国的姜小白尝尝新生婴儿的味道,你也会效仿那个易牙,像条狗一样摇头摆尾,心甘情愿将小俊双手奉上吗?”

你要的究竟是名声,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六、

“我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你这个傻女人,蠢女人,执迷不悟的混账东西!我程婴从不曾屈膝于权势,那是道义,懂吗?道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道义,待我以国士报之以国士是道义!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一个,倘若道义没了,我程某人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道义,复仇,世人的敬重,后代的尊崇,你程婴竖子成名,赵家幸而有后,可谁来替我可怜的小俊讲讲道义?

“没时间再和你废话了,你这个蠢婆娘,赵夫人和公孙兄弟还在山洞里等我的消息呢,不管你之后怎么恨我都好,但现在我只能……”

程婴说不下去了,因为此刻那锋利的刀尖正抵在他的咽喉处,再多说一个字他就有可能身首异处。

刀柄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我知道我的手在剧烈颤抖着,我更知道我别无选择。

“程婴!你口口声声说为赵先生尽忠、为冤死者报仇,那有本事你直接去刺杀狗贼屠岸贾不就好了?你连死都不怕,连家人都不顾,连骨肉都能舍弃,那还有什么顾虑?明明有更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何苦拿自己的妻儿老小逞威风?说什么忍辱负重,说什么从长计议,鼠辈!懦夫!没骨气没胆量的狗东西!你给我滚出去,从我的家里滚出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夫人,杀了我吧。”程婴认命般闭上了眼睛,“事已至此,今晚我已经没有办法空手而归了。既然无法完成与公孙兄弟的约定,那倒不如你直接就在这里给我个了结。”

他说什么?

他让我杀了他。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开口叫我“夫人”。

我的身体正慢慢无法控制那股传遍全身的颤栗。面对程婴,面对我的相公,面对小俊的亲生父亲,我……我下不去手。

我怎么可能真的动手去杀人呢?

杀人,本就是这般千斤沉重的事。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程婴突然出手了。他趁我一瞬的迟疑跟身进步抢到我身前,稳稳一掌劈在了我的颈侧,紧接着我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对不起,夫人,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现在我没得选,我只能坚持我认定的道义,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那是我在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七、

与一国孩子的安危相比,一个孩子的性命是否无足轻重。

更何况,那个孩子本就在“一国”的范畴之中。

好像没有任何能够质疑的空间。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尖刀指向自己的亲人,而不是真正的施暴者。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不明白。

八、

已脱,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彊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婴出,谬谓诸将军曰:“婴不肖,不能立赵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能立,而忍卖之乎!”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史记·赵世家》(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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