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记事簿

《年少记事簿》

第二章 在姥姥家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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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五妗会批发一些冰块,有浅咖啡色花生味的满口香、雪碧味的雪莲,水果味的七个小矮人。五妗规定只能由自己分给姐俩吃,不准她们自己去拿。有时姥姥从冰箱取馒头,会拿出一包给姐妹俩,倒也吃得心安理得,甚至有种吃免费馅饼的窃喜。雪燕不常去五妗屋,印象里房间充斥着樟脑球气味,窗帘上系着美丽的蝴蝶结。

五妗和姥姥经常包饺子,面食是北方人的命。“雪燕吃不吃葱、姜?”五妗用逗弄的语气问雪燕,同时举起一根大葱,闪着光的眼睛望向雪燕。雪燕有时摇摇头,有时回答,“吃一点儿。”等到饺子煮好上桌五妗问:“好吃吧?”“好吃。”姥姥家吃晚饭时总伴随西游记动画片的开头和结尾。深紫,墨绿,金黄,桃粉,深褐,朱砂红,记住的都是服装道具的色彩和歌曲旋律,故事情节已经很模糊了。

姥姥的村子是真正的农家。当地庄户人把田地称作“坡”,去地里就叫上坡。冬天基本不上坡,上坡是在夏天吃罢早饭或是太阳消去毒辣气的午后四点多。雪燕跟姥姥上坡时,姥姥换上松薄的人造棉汗衫、裤子,拎个黄蓝格塑料篮子,两人走着上坡去。姥姥上坡是去摘菜,扁豆、茄子、西红柿、韭菜、葱,虽说是种庄稼的地,却余出一方,拨弄了些蔬菜。如果割了韭菜,晚上差不离是包饺子、烙盒子,姥姥把一大捧韭菜散在大门口,门栏板取下,立在门边,坐在马扎上细细择菜。剥去根部透白色的膜,揪下头上发黄的尖。

雪燕和姐姐蹲在姥姥腿边看一会儿,认为那么多韭菜,应该永远也择不完,看累了,到街上玩去了。吃饺子时,雪燕不蘸醋,她不吃酱、酱油、醋、咸菜一类的佐料,雪燕和姐姐筷子总打架,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姐姐吃饭用的是左手。姐姐笑着看雪燕,露出了小虎牙,然后低头继续吃,雪燕往左移移马扎,和姐姐分开一段距离。

割麦子的黄昏,五妗借来邻家的牛和平板车,把脱去麦粒的秸秆打捆运回家以备日后生火做饭,摞的高耸的麦秸随着牛的庞大身躯晃悠悠前进,阳光的金色照耀在油亮的新秸秆上,光芒万丈。天将黑时牛闲下来,饱食了一顿新麦秸,盘踞在牛圈一角漫不经心地摇着尾巴驱赶蚊蝇打着盹,扭转着配戴了淡粉色扁圆橡皮塞的大耳朵,那个证明它已注射疫苗的标志。雪燕和卉月把大梁自行车立在门前,两人都不会骑车,只在麦秸垛旁原地蹬轮,俩人轮换着上车,车下的人扶着车子,玩的愉快而不腻。

四舅家在村西头,四舅家三千金,大姐二姐已经离家工作,四舅四妗也上班,小女儿卉婷正放暑假,就被派去地里割麦子。中午姥姥叫雪燕和卉月给卉婷送饭,炒菜、馒头和蒸扇贝,来到坡里,一打眼没看见卉婷姐姐。但不一会,雪燕和卉月就发现卉婷躺在树荫下,身下枕着刚割下的麦子,脑袋上遮着大草帽,翘着二郎腿。“姥姥让我们给你送饭。”“有什么好吃的?”姐俩看着卉婷打开包袱,刚才在眼皮子底下装好的饭食,让包袱一裹变成神秘礼物,看着卉婷两指捏起扇贝壳,认真吃着乳白色肉柱和新鲜炒菜。刚吃过饭的姐俩忙不迭吞口水,老话不说么:别人碗里的饭好吃。

割完麦子空闲下来,雪燕、卉月跟着五妗去村里一户人家串门,雪燕一进大门就看见门过道右边放着摩托车,左边铺了一床铺盖,上面躺着个瘦弱的老太太,枕头旁边放了一只碗,碗里剩着一些炒蛋。雪燕问五妗她怎么了,五妗说老太太腿有毛病,睡在地上能治好病。雪燕觉得有些恐怖,老太太像是等待着的要被运走的尸体,生和死的距离就差一个门挡板。

有次,五舅、五妗、卉月去市里的亲戚家吃喜宴,没有带雪燕。雪燕等啊等,天黑了好久一家三口才回来,他们带回桂花绿豆糕,雪燕拿了一个,剥开锡箔纸,浅绿色糕点面粉似得一碰就松散掉,只好包在手心里,用舌头舔着吃,干巴巴的粉面儿吃完口渴的很,便没再吃。接着开始嗑瓜子,吃金丝猴牌的喜糖和酒心巧克力。酒心巧克力内心那层结痂的糖砂,吃起来牙齿带动出的研磨感让雪燕耳根痒痒。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隔两条街的婶子来找姥姥,说牙疼牙里有虫子,让姥姥给治治。院子开了灯充盈着亮黄色,姥姥和了一小块面,捏成一个小圆饼。点燃一支蜡烛,用一根铁丝串着面饼在火苗上烤,一会儿面圈烤硬了黑了,姥姥让婶子把面饼捂到牙疼一侧的耳朵上。

雪燕和卉月在院子里玩耍,观看着宗教礼仪般的捉虫仪式,等着看牙虫,看看给虫下的圈套管不管用。一会儿,婶子说面饼冷了,姥姥叫她拿下来,拿到灯下一看,“嗯!好几条虫子,牙能不疼嘛!”雪燕卉月极度兴奋,也凑上前看,看了一顿也没看出所以然。姥姥的口音似是而非,山东口音打底再混上一丝丝东北口音。

夏天的娱乐活动总是多些,五舅带着雪燕、卉月和五妗去市里玩,小姐妹先去玩蹦蹦床,妗妗在一边帮拿衣服,小姐妹蹦完,舅舅开车带她们去吃烧烤,同村的叔叔带着孩子恰好也在市里,两家人凑了一桌,点了很多吃的,羊肉、鸡肉,小饼、蘑菇、茄子……孩子们吃完站在街上说闲话。雪燕发现叔叔家姐姐的扎头绳是自己编的,几种颜色的细橡皮绳编成一股。吃完,五妗挑了些好的铁钎用报纸裹好放进包里带回家。日后,舅舅用它们在家烤串给雪燕、卉月吃。

时间推进,收玉米的时间到了。院子的水泥地面先是堆满乳黄色没包皮的玉米棒,被五妗和姥姥剥了皮就露出黄色,俩人都带线手套,拿一根玉米用手撕开,整个皮翻倒在玉米屁股上,玉米棒斜握在手里,另一只手腕稍用力,皮被完整剥下来丢到一边,玉米棒丢到另一边,五妗和姥姥的马扎边各放一个空矿泉水瓶,抓出的肉虫就塞进去拧上盖,雪燕问五妗虫子的去处,五妗说:“给鸡吃,吃了长肉。”工作结束时虫子被倒进鸡的食厩,鸡群一阵抢食。

黄昏,五妗拿进屋几根新收的玉米,用刀刮下鲜玉米粒,和着面粉做一锅玉米糊,柔嫩爽滑,鲜甜清香,是雪燕吃过最美味的粥糊。褪皮的玉米晒几天成了金色,粒儿晒硬了。五妗和姥姥就又开始脱粒,一手攥个螺丝刀,一手紧握玉米底部,在玉米缝处划开口,顺纹路往下推,玉米粒晒几天,完全干透就一部分碾成玉米面,一部分装麻袋收起来。

受姥姥致使,雪燕和卉月去村东头的三舅家送东西,他家收回的玉米放在平敞的屋顶上晾晒,屋顶像个长方容器,三舅家的表哥光着膀子压井水,看着雪燕和卉月傻乐。三舅离婚多年,和表哥相依为命。两个单身汉的家倒也清素,三舅的屋是一张炕,表哥屋里是一张双人木板,床头木板贴着袜子商标“100%纯棉”、“一等品”的贴画。厨房没有油腥气,清风坦荡的样子。院子里种着蔬菜,院子一边是压水井,一边是一棵老枸杞树长得旺盛结果甚多,橙红色果子硕大葡萄一般,夹带着从空气里吸收的热度,甜软温暖、微涩多汁。院子角落,砖头垒的厕所也很干净,通向厕所的路沿着墙根,阴凉清净,生发苔藓。

秋季收了豌豆,姥姥就煮上一大锅。开锅后满屋香喷喷、甜津津、鲜生生的味儿,姥姥用银色铜盆盛好煮熟的深绿色豆荚,同时拿来一个塑料袋装吃剩的皮。雪燕、卉月和姥姥围着小盆吃,有的豆荚是空的,一包水,淌到胳膊上顺胳膊往下淌,粘粘的,糟糕的感觉。个头大的豆子发面,小的更甜更嫩些。

冬天经常烧火暖炕,姥姥便借余火烤蒜,两个白净蒜头扔进锅头里,埋在火星和草木灰烬里。姥姥家的大锅比奶奶家的干净,台面四周贴着白瓷砖。蒜头埋一段时间后,姥姥当着雪燕、卉月的面掏出来,蒜子已经成为脍炙人口的美味,口感黏糯微甜,已完全脱离生蒜的味道。日后回到奶奶家雪燕让奶奶也如法炮制,但奶奶对蒜头不感兴趣,她喜欢买的是地瓜、土豆、玉米、花生。

姥姥家年年冬天腌酸菜。一口雪燕一般高的大缸,洗净的大白菜一颗颗放进大缸码齐,然后姥姥就动身去村路上物色一块表面平整且有分量的石头,洗净后压在白菜堆上。灌入清水,水将将没过石块,加入大量的盐。时间久了水面结了一层绵软的绿苔,石块完全没进水中。发酵在继续,咕咕噜噜的,青苔上多了很多大凸泡,时不时地一个泡噗地破了,屋里有了酸酸的味道。

四妗来看姥姥,临走了姥姥从缸里取出几颗白菜,放在一个塑料盆里,扭头又去找塑料袋装酸菜。雪燕在一旁观赏,看那些成为酸菜的白菜,比放进去时小了一大圈,帮子更加紧实菜叶软而发皱,姥姥把酸菜一颗颗放到塑料袋里,沥沥的汤汁滴到地面砖上。五妗把酸菜切丝和五花肉一起炖,做好的酸菜脆生生的,一缸长时间酿造的酸菜却提不起雪燕的胃口,小时候雪燕不喜欢那个味道和口感,长大了却格外迷恋。

村里有一个总是流鼻涕、脸蛋嘴唇发红皴裂的毛头小女孩,常常傍晚一个人来到姥姥家门口,在雪燕和卉月眼中小女孩实在面目可憎。卉月姐姐教雪燕斜着眼睛瞅她,每次远远地看到小女孩,雪燕就预备动作,当小闺走到姐俩儿面前,俩人就用眼神教训她。

童年的记忆大部分在夏天。姥姥赶集时给雪燕和卉月买了同款淡黄色短袖,胸前印着ABC花纹,还有一条深褐色马裤,但马裤太大没法穿,等到能穿时就紧巴巴的小了。姥姥赶集买凉鞋,也照例姐妹俩一人一双,红色鞋头有两个亮晶晶的心形图案。

姥姥赶集时会换上干净衣服,细心梳理头发,跟要出席重要活动似得,大概是等会儿会见到很多熟人的缘故。集市的地点是和邻村交界的一块空地,空地硬邦邦,覆一层薄的黄沙粒。热闹的集市是一场狂欢聚会,欢声乐色随人头增多不断升腾。一般是姥姥领着姐妹俩赶集,偶尔五妗领队。夏天,姥姥在八九点天气凉爽时出发,姥姥总叮嘱两人跟紧她,别被坏人抓走,两人老老实实跟在姥姥身后,时而停下来等姥姥挑拣瓜果蔬菜。途中遇到一个卖雪糕的,木箱绑在自行车后座,箱外有红贴纸“冰棍”二字。没等开口姥姥就说:“不能买,脏!吃了拉肚子。”雪燕看看旁边商贩丢的烂菜叶子,心想确实脏,权当吃不到雪糕的自我安慰。

集市后方是卖布、卖衣服鞋子的摊位,偶尔姥姥会去看一眼。因为姥姥充斥着樟脑味的衣柜里有很多亲戚送的好布料。集市最大的特点是;杂。但打头阵的一定是吃食,民以食为天。集东头卖海鲜的铁斗铺开一长条,蛤蜊立起两个孔,一堆蛤蜊向四面八方发射咸腥的水花,令人又爱又恨。卖面包的老太太在电动三轮后斗装了四方的玻璃罩,内容一览无余,甚是诱人。

几个老头、老太太把一块长方布铺在粗粝的地面,摆出自家种的一点菜,这些菜往往卖相很差,归类于歪瓜裂枣,如果够新鲜也有买家。卖猪肉的摊子很受欢迎,硬木杠上吊着穿透皮肉的粗铁钩子,倒挂着半边猪身子,案板上一只猪头双目微闭,神态安详,再旁边摆着一摞圆饼状肉脂渣,由猪下水做成,荤腥酥脆。集市南侧紧贴马路,电线杆上拴着几头准备售卖的牛羊。赶一趟集姥姥不断地遇到熟人打着招呼,村子小,村里人大都一个姓,姥姥算是村里最长的一辈。

姥姥和熟人攀谈时,雪燕和卉月发现沙地上长出了一株小西瓜。瓜蔓、瓜叶,几粒小瓜球,有一颗被踩烂。瓜虽小但五脏俱全,青绿小圆粒衬着黑绿波纹。姐俩蹲地上观赏好一会儿,终于把小西瓜摘下来,手指捏住按压,瓜球富有弹性,长着一层小白绒毛。门牙嗑开西瓜仔,白色肉里很多柔软的嫩籽,汁水贱到嘴里腮上,是青涩的味道。

记得一次在冬天赶集,临近年关,五妗工厂放年假了有空闲带小姐妹赶集。三人远远看到很多人围着一个摊子,走近一看摊位立着一架崭新银亮的滚元宵机,整个机器不断震动,发出低沉的隆隆声。男主人是个粗腰壮汉,带一顶灰绿捂耳棉帽,脸让风吹得发皴通红。他站在矮凳上提起胳膊,不停向开口朝天的机器里倒糯米粉。又向其它的入口添水,投进压缩成方块的糖馅。

大风吹,一些糯米粉飘散在干燥寒冷的空气里。圆筒形机肚子里霹雳砰隆的撞击着,圆筒连接着斜坡,元宵滚滚从斜坡滑出来,停留、堆积在洒满面粉的长方形铁盘上。女主人抄起两手将面粉上的圆子滚动几下,再捧到干净的白纱布上,顾客说出自己要的斤数,女主人便把元宵捧进秤上的小盘,一斤系一塑料袋。女主人忙地腾不出手,对着一圈人说:“大伙儿自己放钱找钱啊。”于是买的人自行在方盒里放取零钱。雪燕在妗五妗身旁等候刚出炉的元宵,心里嘀咕“这是元宵么?”机器滚出来的元宵并非浑圆,而是椭圆。

卖的人热火朝天,买的人说笑着欢天喜地,雪燕挤在大人堆里,感受到着甜腻腻的年味。年末的集市,很多摊子在卖花生、瓜子、年画、春联、盖垫、鱼形元宝形面模子,卖布的摊位正在卖新年衣,红艳艳的格外喜庆。

五妗买完元宵,又买了瓜果蔬菜就往家走了。路上,雪燕看见集市西头搭起了戏台,台子一边是拉二胡、敲鼓的乐手,由一帮瘦削男人组成。唱戏的角儿穿花衣抹花脸,咿咿呀呀唱着方言戏。台下老老实实坐着几排老头老太太,也有不少老少爷们站在后头看热闹。走远了,雪燕还不停回头看,那个集市那台戏都逐渐缩小,最后成了一个点,消失了。

五妗拎着两斤芝麻馅元宵欢天喜地回家。一袋放入冰箱,说:“晚上你舅舅回来再给他煮。”一袋中午就煮了吃。一家人对这现做的元宵满怀期待。不多时,五妗把盛满黑汤,汤上浮着油花的小碗端上炕,“都粘一块儿了。”五妗笑着边说边吹着汤。“好不好吃?”妗妗问雪燕和卉月。“好吃。”姐俩齐声道。其实味道和速冻的没区别,甚至还不如速冻的好吃。元宵皮破了大半,一部分馅儿混为汤水,但大冷天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吃着甜腻热乎的饭食,它就是好吃的。

北方寒风呼呼吹,天朗气清,阳光鲜艳。黄昏,麦秸堆前,雪燕和卉月蹲在门前用小刀把橙皮割成细丝,放入彩笔盒注入清水,便回家吃晚饭了。第二天一早出门一看,发现地面结了一层白绒绒的霜花,罩着白霜,彩笔盒的绿色被削减了。打开盒子,水和橙条结晶在一起,冰冻住的鲜亮橙色和透明的晶莹冲击着雪燕的视觉。中午阳光充沛,晒得麦秸泛出滑溜溜的光亮,闪的耀眼,香气四溢。彩笔盒子里的冰再次化为水,寒冷制造出的惊艳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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