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可恨！”

一声大骂，真好似炸雷一般，轰碎了小镇的清冷安静。

街边有个小乞丐，正缩着身子，躲在墙角打盹，也被惊醒过来。

小乞丐睁开眼去看，见有几名书生，皆是裘服绒帽，绣金佩玉，围在旁边酒楼门口说话。

小乞丐撇撇嘴，紧了紧身上的破袄，准备继续睡一会儿，那几位书生却是大声说个不休，叫他不能如愿。

小乞丐听了几句，却原来是当今皇帝信道，好鬼神事，有个道士因此得了宠信，加封真人号，统辖京师三宫，总领道教，又赐紫衣玉带及金、玉、银、象牙四枚印章，恩宠不浅。

书生们很是气愤，对那个道士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就见他们一个个竖眉红眼，咬牙切齿地说，一个道士不去修身养性、诵经炼丹，却以斋醮方术蛊惑皇帝，妄受高位厚禄，贪享荣华富贵，简直是千古未闻。

说到这里，一个书生就指着小乞丐说，正是因为有谗媚妖邪之人在朝，朝堂诸多贤达遭到排挤，乡野遍地良才不得受用，才使百姓生活贫苦，连稚童都沦为乞儿，实在可叹可惜可恨。

小乞丐见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昨日午后，他到这里听消息时，也是这几位，来到酒楼，同样这般针砭时事，痛骂奸佞。

小乞丐心想，看这几位的样子，接下来想必和昨天一样，要上酒楼雅间里吃喝放纵一场了。用这几位书生的话来讲，就是畅诉心中不平，倾谈满腔锦绣。

此时节天气已寒，街头冷清，偶有行人，听见说话，抬眼看一下，也未做停留，都带尘卷风，匆匆离去。

几位书生自觉他们所说，乃是警世良言，有煌煌正理，却无人来聆听，叹说了一句“也都是些个无知贱民，这般的不识圣人大义！”

不远处，一位老者推着木车，正往这边缓缓而来，听了这话，见是几位清贵的书生老爷，不敢靠近，远离几步，小心地轻推着车慢走，道路不平，木车颠簸一下，溅洒出一些泔水来。

书生们皱起眉头，纷纷捂住口鼻，仍觉得怪味难闻，心里气愈加不顺，正想着过去理论一番，却见车上木桶肮脏，满是泔水秽物，更添恶心，忍不住干呕了几下。再看是个老人，葛衣麻履，面容苍老，若过去说理训话，万一那老者犯糊涂，拿污秽泼来身上，于他们名声却十分不好，只得悻悻然骂了几声“晦气”，然后进了酒楼。

几人径自上了二楼，拣了个临街的雅阁，叫伙计送来美酒佳肴。几杯醇酒下肚，勾起书生意气，便都起身到窗前，要看赏风景，好作诗词文章。

不想有那难民，难捱寒冷，大骂一声：“这鬼天气，让俺们怎么活！”起身去寻能避寒的地方去了。

书生们受了吓，一肚子的好文章，都给憋了回去，再去想却已不可得，颇为恼怒的说一句“真个是煞风景。”

他们心情大坏之下，哪里还有吟诗作文的兴致。一个说贱民惫懒，不晓经义至理，才落得这般田地。为他们的愚笨麻木而深感悲愤，哀其不争。

再一个就怒骂边军无能，任由鞑靼胡虏侵掠州县，不但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便是他们族里的田产，也遭了破坏。

另一个便赞同说，士绅之家损失尤为惨重，人心惶惶之下，他们无法安心学习圣人文章。

又一个说，当今天子深居宫中，一心的炼丹修道，他们寒窗苦读，学尽了圣贤书，却不被赏识，满腹的治国经纶，没个施展处。

几人说到伤心处，便都说今日且再大醉一回，也好图个清静太平。

小乞丐听了书生们的话，撇了撇嘴，自语道：“这几个人脸皮真够厚的。”

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娃儿，可不敢这样说话。”

小乞丐回头，见是一位长者，花白胡须，面目和善。

小乞丐便笑着道：“李爷爷，我和你说啊，这几个人，那是真不要脸······”

“咳咳咳······”

老人见他还说，赶忙打断他，然后抬头，见那些书生并没有注意这里，舒一口气，道：“你个小娃儿，咋啥话都敢说。被他们听到了，可就不好了。”

小乞丐咧嘴笑着说道：“没事儿，他们闹得正欢呢，顾不上我的。就算听见了，也不大要紧，这些人自视甚高，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落足野草之内的芝兰，栖身杂木当中的玉树，金贵着呢！再看我这样的，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在他们眼里，那就是破砖烂瓦一块，他们躲都怕来不及呢！”

老人看他一副不在乎的小模样，摇了摇头，说道：“没想到生了一场病，你这娃儿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两天敢和人说话了，知道干净了，爱笑了，这胆子也大了。”

小乞丐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还知道害羞了。”

老人看他这样，有些喜欢，心里多了一份关心，抬头看一眼，才开口说道：“娃儿，这有些人呐，肚量小爱记仇，咱们说话呢，就多注意些，也能省去好些麻烦哩！”

小乞丐有些不以为然，问：“有什么麻烦？”

老人想了想，说道：“那可不好说，要是被他们惦记上了，那麻烦多的，数都数不清哩！”

“有这么厉害？”小乞丐不信。

“比这还厉害哩！”

老人说道：“你没听市井里厮混的闲汉子们说，这些人啊，可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

“那都是他们胡说的。”

小乞丐摇摇头，讥笑道：“天上要是有这么多的文曲星，那可就乱了套啦！”

“真是个聪明的娃儿！”

老人点头称赞一句，然后抬眼看了一下，轻声说道：“那些自然是旁人胡夸的话。不过，他们读的书，倒是比寻常人要多。那些无赖汉不是还说，他们读得一肚子兵书，学得一脑袋韬略，赛过姜子牙，胜出张子房。”

“嗬！”

小乞丐撇撇嘴：“那些无赖懂得真不少，还知道姜子牙和张子房呢。他们为了几个酒钱赌账，这牛皮吹的也够大的！”

“哈哈······”

老人哈哈一笑，说道：“他们要不这样说，怎么讨赏钱？这文曲星们的钱，不费点嘴皮子，可不好拿。”

“嗯，说的也是。”

小乞丐点点头，说道：“不扬名、不得利、没好处的事儿，想让这些文曲星们白白掏钱来，他们可不会干。”

“唉······”

老人听了，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世上，真正的读书人太少啦。”

小乞丐也说：“是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