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曲

《雁门曲》

四 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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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并州后,一路东行,我到了冀州。

这年冬天,冀州刚刚遭了黄巾叛军的战乱。城头上,官兵与匪兵的旗帜每天都在变换。这一路,我看到无数流民携儿带女往京城赶;他们不知道,几年后的洛阳是更大的人间炼狱。

三五个好事的流民在城门前围观,城门上贴满了逃犯的图形画影:旧的通缉令被风沙吹得斑驳了,新的又贴上去。我下了马,凑近去看,最新的两张通缉令,悬赏的赏额已经到了五斗粮食。身边的流民正饿红了眼,他们看着通缉令上逃犯画像的眼光,如同饿狼打量着荒野里独行的羊羔。

这两张通缉令上的逃犯画像,一张是大胡子、厚嘴唇,两只杀气腾腾的凤目;另一张就太熟悉了,清癯面容,口边一圈细胡,高颧骨,大鼻梁,一对没有悲喜的眼。

我急忙低下头,转身想从人堆里出去。那几个流民看看画像,又弯腰瞅着我,他们的晚饭快要有着落了。

“王老弟,怎么在冀州遇上你!快来快来,好久不见,到家中坐坐!”

忽然一声叫,我正纳闷,一个大汉拽了我手,挤出来人群。

那人高我有半头,斗笠压的很低。我一只手攥紧长袖里的吴钩,一边抬眼瞅他的面容。那人穿着麻鞋青衣,细细的眼睛上压着两道蚕眉,脸颊冻得通红,满是尘垢;一半长须塞在领口里面。两张通缉令上的逃犯从画上一起下来了,我们不敢拔腿就跑,生怕城关上的兵丁怀疑。

各自上了马,按辔徐行,我慢慢跟在他后面往山里走。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那天是个雪天。

“老哥,多谢相救。”

男人没有看我,只是摆摆手,道,“不必客气。饥民对你下了手,城关的兵丁围过来,我也有麻烦。看那通缉令上,你也是并州人,我们是老乡。大家都是亡命天涯,顺手能拉就拉一把。”

“老哥惹了什么官司?”

“并州饥荒,本来没有活路了。正遇上乡里恶霸仗势欺人,被我一刀杀了。”

天快擦黑,我们在背风的山窝里搭了个简易的帐篷,生一堆火,各自卸了马鞍。那人九尺的身长,所骑的劣马又矮又瘦,与他极不相配。他回身去行李中拎出一口袋干枣,又掏出来几个酒瓶。脱下外衣扫扫风尘,露出领子里二尺的长须,唇腮下颌分作五绺;臂膀赶上常人大腿一般粗,胳膊上四棱筋肉,绷出道道金线。男人抓一把干枣放我手心,道,“只好在此将就了。你看岭头,彤云如怒,水汽甚浓,今夜必有大雪。”

“老哥果然是冲州撞府的人,不像我,不懂时节天气,走到一驿算一驿。老哥怎么称呼?”

说话片刻天气更恶了。男人头上的斗笠堆了两寸的雪,摘下斗笠抖上两斗,露出通红的一张脸。“我叫长生,杀人逃出并州后,不记得更名换姓多少次了。每过城关,兵丁盘问我,我常常指着城门,以关为姓。”男人递过来一瓶烧酒,“这高粱酒,是用我们家乡牧马河里的河水酿的,暖暖身子吧。苦寒有酒,人生幸事。江湖聚首,何必相识。”

“兄长,敬这个没名没姓的年月。”

我举起烧酒,一口呛出鼻孔,五脏六腑如同火炼一般,急抓了枣子吃。长生哥仰脖两口已喝干了,倒转泥瓶一滴酒也再流不出来。

“小兄弟不要嫌弃这枣子,一路上多亏它充饥。并州大旱已久,只有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有些野果。我幸而颇有气力,抡起来几丈的长枝能打到树头,野树低处的枣子可早就被人摘光了。”

我饿了也有几日了,别说这有些发霉的干枣,给我袋糟糠猪食我也吃不出咸淡来。瞥了眼长生的驽马,我道,“长生哥,我一眼看你九尺的身量,肩宽臂阔,铜浇铁铸一般,便知你不是凡人。兄长虎威,只是所骑之马太不相称,小弟想把我的良驹赠给兄长。”

长生微笑,道:“我这劣马确实是凡马,这是出并州时抢了那恶霸家中推碾的农畜。身无分文,有它代步也够了。兄弟是好意,只是我辛苦此马一路负重,不忍心换了它。徐徐行路,何必良驹;功名未立,哥哥一介白身,也披不起富贵的狐裘。此马虽劣,到底有些脚力;刺史州牧的汗血宝马,未必扛得住千里万里的仆仆风尘。”

我笑,“小弟这马便是刺史府里的,果然跑出并州没有两天,脚力就放慢了。”

长生哥见我来了兴趣,也是自己荒野里没有聊赖,接着解释道,“贵人相马、爱马,喜欢的多是一张马皮。骊马纯黑,骍马纯赤;照夜马白色,黄骠马杏色;踏雪骓蹄子青色,驒驳马毛如龙鳞。爱快马的,有四蹄纤长的名马,绝影飞电、翻羽奔宵,贵人赛马为乐。”

喝口烧酒,长生接着慢慢讲道,“我看马,不看马皮,但看马骨。相马有五术。”

“一观齿鼻。齿长则马老,食草无力。鼻孔窄小则呼吸不畅,奔跑不疾。”

“二观眼目。驽马终日备受笞楚,目光涣散无生气。但凡好马,纵被千鞭万挞,临死时眼目里也自带一股傲气。所谓‘桀骜不驯’,地里耕作的牛驴眼里决出不来这股精气。”

“三观胡髭。良马唇吻的一圈细毛,粗长而敏。马的灵性,都在嘴边不起眼的一圈胡髭。驽马良马,共处一厩,吃一样粮,做一样工,挨一样打。你试试用手去捋驽马的胡髭,老老实实一摆不动任你抚摸;真正的良马,脾气烈的就算不蹬你,也会绕着圈转圜自己的胡子,决不给人当做玩物。”

“四观胸胁。好马即使食之不饱、力其不足,肚子饿瘪看见马肋,也一定有一个宽阔的胸膛。人马驰骋,人心里装着志气,好马的心胸里也必是风云激荡。鸡胸狗肚,小肚鸡肠的畜生,如何敢横行天下!”

“五观股脚。你看我这匹劣马,虽生的矮小,但是股宽蹄粗;老弟的马,不过是刺史胯下的纤丽玩偶。短程快马,定有四个瘦长的马腿;这样的马冲刺则可,绝对不耐长程。人生八十年,马踏五万里,有的人在意几百米的马力,有的人在意远方。我爱马,只爱耐得住劲头、和我一起吃得千里万里苦头的良马。”

“天行者莫如乘龙,地行者莫如乘马。我识马、知马,奈何无人用我、懂我。他日使有知己,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如今只是好笑,你我兄弟二人身处荒野,下酒菜只有发霉的干枣……”

“兄长此行何去?”

“我听说有个大耳朵的贤人在涿郡募兵,我打算跟随他讨伐叛乱。大丈夫立功报国,不能埋没这男儿的身子。”

大雪下得紧,山间一阵狂风,吹跑了遮盖月亮的云彩。长生从怀里拿出本书,翻开一页,笑着告诉我,“凡有血气,皆有争心。”

从军后,长生哥又改了名字。从冀州到荆州,这个名字威震华夏。

年轻时,我们还不认识这个没名没姓的世界。

那时候,世界也不认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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