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曲

《雁门曲》

六 龙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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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了,每天薄暮时阿瞒都会来找我喝酒。

我等了一个月,再没见到本初哥,也没有他的消息。我觉得本初哥太忙了,腾不出功夫为我说话,荐书可能还要等些日子才能交给大将军。

后来阿瞒总说,我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候却傻得可笑。阿瞒心思总是很重,他说,袁绍不可能向何进提我一句,他爱惜羽毛,害怕在何进那里落个拉帮结派的嫌疑。

事实上袁绍的顾忌非常多余。他每天忙着结交宾客、蓄养死士,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景里,四世三公的袁家,出了一位雄心勃勃的人杰。袁绍,只是把我忘了。无人引路,推不开将军府的大门,我最好的前程,是成为袁本初众多猛犬中的一条。然而袁绍的狗太多了,他记不清哪条叫旺财,哪条叫富贵。

说起名字,他们都是家门显赫的公子,我决不敢像袁绍一样,称呼丑男的小名“阿瞒”。认识一个月了,我还摸不清丑男的脾气。几十年过去,从辽东到江南,我依然摸不清他的脾气。

阿瞒姓曹,名操,字孟德。

和袁绍一样,孟德哥也有许多朋友。他朋友很多,然而朋友也并不多。常随他一起来酒坊喝酒的有四个人。

年纪最大的是个姓桥的老爷子,喜欢拉家常,而且很爱喝酒。并州特产高粱烧和剪刀,他知道我是并州人,没问我姓名就掏出一把银子,唠唠叨叨让我下次回乡给他带几瓶酒带几把剪子。老头儿喝多了,便不再笑嘻嘻。他一本正经和孟德哥说,等他老死了,以后路过洛阳他的坟前,不拎瓶酒、不买只烧鸡看看他,他一定在九泉下诅咒孟德哥肚子疼。我能看出来,只有面对桥老爷子,阿瞒笑的最真心。

年纪比曹孟德大个七八岁的,一个叫做鲍信,一个叫做张邈;哥俩是山东的豪族,横行京都。鲍信为人慷慨,白日里手提一把鬼头大刀,招摇过市。张邈是忠厚质朴的大哥,为我着想了好几条出路,还常邀我到他府上做客。我不经意间摸到过张邈的右边衣袖,手肘处硬邦邦的,应该是缠了几只铁標。哥俩的酒量都极大。饮酒一斗为界限时,阿瞒倒在桌子下面了,鲍信裸袒上衣,提起他的鬼头大刀,胡乱挥舞着发泄酒疯。张邈很少喝多。

话最多的是个书生。孟德哥讨厌文人,那时身边常常跟着的笔杆子只有这个发小。书生叫许攸,无论饮多饮少,他总是喜欢骂人。骂大将军,骂太后,骂宦官,骂朝廷;甚至兴起时骂孟德哥,骂他吊儿郎当、不自知丑,调侃他是太监的孙子。

是的,孟德哥是太监的孙子。

并非是他的宦官祖父参加工作前生下了他的父亲;事实上,他父亲是他祖父的养子。曹氏本来复姓夏侯,大太监曹腾抱养了夏侯家的孩子,曾经豪掷十亿万钱,为养子买了个“司徒”的官。三代人便是曹孟德,他的表兄表弟或者姓曹,或者复姓夏侯,都是一家人。

大宦官在那时,当真是不差钱的。

我是个只知道一刀一枪的粗人,理不清朝廷的事情。我只知道,皇帝姓刘,握着天下的却是两拨人。一拨人是皇帝母亲家的舅舅们,所谓“外戚”,他们位高权重,帮着年幼的皇帝做稳江山,自己当然也不会亏待自己。另一拨人便是宦官,是他们陪伴小皇帝一点一点长大。

京都还没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时,我亲眼见过洛阳的汉宫。宫分南宫北宫,方圆四百里;十步一卫,百步一楼。南北二宫,用凌空的虹桥层层接通,宫阙巍峨,可与天相连。

偌大一座汉宫,只有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男人,就是小皇帝。

皇帝生长深宫之间,每日相对的熟悉面孔就是这些太监。太监帮着皇帝卖官,帮着皇帝敛财;帮着皇帝物色美人,建造“裸游馆”这样的香艳场所,供其X乐;当然,太监也帮皇帝制衡着外戚:宦官势大,皇帝的母舅不敢过于放肆地颐指气使。宫中的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堆积如山;太监们封侯封伯,富可敌国。小皇帝甚至称呼宦官为“阿父”、“阿母”,不可理喻,但也可以理解。

皇帝若玩的好,还则罢了。遗憾的是,制衡打破,后来汉家的江山,被玩脱了。

从离开并州开始,我再也不相信天下有好人和坏人。你若问我太监是否是好人,外戚是否是好人,我说不上来。

我是寒门的子弟,年幼时见过鲜卑的铁骑蹂躏我的乡亲,也见过自诩清流的士大夫抡圆了鞭子笞打我的母亲。无论天下是太监的,是外戚的,是军阀的,还是门阀的;无论江山姓刘还是姓李,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真的可以将人简单地区分好坏,那么,让百姓吃饱饭的,就是好人。

我在洛阳认识曹孟德的时候,他便是宦官豪门的出身,也是袁绍的小老弟。袁家累世公卿,不是曹家三代暴发户可以比拟的。公子哥们飞鹰走狗,任侠使气,一起指点江山,一起粪土王侯;可骨子里,在他们的圈子,看得起孟德哥的人很少很少,愿意陪他敞开心扉喝一斗酒的人,也很少很少。很少有人愿意浪费时间了解一个太监的孙子,很少有人愿意了解一个矬丑的、暴发户的子孙,了解他胸中到底有多少良谋和远志。

孟德哥酒后对我说过,他想做一个好人。

他的孤独,只有他自己明白。

袁绍比曹操,强就强在那块“四世三公”的家族牌坊,以及那张英俊伟岸的帅脸。袁、曹的朋友圈子里,只有两个人和袁绍明面上最不对付:一位是袁绍的表弟,另一位就是张邈,张邈看不起本初哥。他们那些人,最在意出身。我也是听他讲的,袁绍是老袁家庶出的孩子,他的母亲是个小妾。

我求见无门的大将军何进,就是势焰滔天的外戚。何进是小皇帝的舅舅;何进的妹妹,是小皇帝的母亲。何进原是市井杀猪的小贩,靠着妹妹发迹,做了大汉朝最高的武职,手握京都兵马。

德不配位,欲壑难填。大将军何进掌了兵,一门心思想着清除干净宫里的宦官,把政权握在自己一个人的手里。他甚至觉得,江山姓刘已经几百年了:到他这里,外甥皇帝年幼,太后又是自己妹子;国家改姓了何,也无可无不可。

先皇在世时,他妹子差点被废了皇后之位,是这几个大太监帮忙说和,何太后渡过难关。倘若本朝外戚是累世公侯的出身,讲些颜面,也不至于和宦官激化矛盾。何进本是市井小人,功名富贵摆在眼前,根本不会考量旧情,也不想什么京都变乱的后果。几次入宫,何进和太后商量政变,太后决不允许。宦官虽有贪婪暴戾之辈,不可能改朝换代;她这大将军弟弟,横生事端,若压不住了,太后皇帝两个孤儿寡妇,谁人可去依靠!

宦官也忌惮何进,前些日子,分了他的兵权,在宫中设立“西门八校尉”。八个校尉里,有太监,有曹操这个太监孙子;还有四世三公家充人头的袁绍,用他来堵住天下的议论之口。

袁本初,小妾的儿子。袁氏宗族的权势,论起继承顺位,他要排在同样看不起他的表弟后面。他仗义疏财,他也忧国忧民;他把“优秀”两个大字挂在脖子上,呼朋引伴,往来奔走。他知道,身边围绕着他的朋友,当面喊他一声大哥,背后骂他一句贱种;他都知道。族中的长辈,几次三番当众掌掴他的帅脸,辱骂奴婢一般对他大吼大叫:“你不过是个庶出的野孩子,交结文武,妄干时事,袁家的大梁你没有资格挑!”本初深恨,却把所有不平埋在心里。他和曹操都是各自手握一支禁军的校尉,每天可以和屠夫出身、四六不懂的大将军吹风碰面。他要挑动天下的风云,一步一步踩着这些高官权宦和名门嫡子的脑袋前进,他想夺取帝国至高无上的权柄。终有一日,他要让黄河两岸的王公大人,都知道他袁绍这个名字!

我来京都那几天,就是在小酒坊里,听他们说起这样的风起云涌。我是晋身无望的布衣,天方夜谭,与我无关。我一边等着袁绍、何进的消息,一边忙着自己的事情。

兵荒马乱,我已有半年没有见过未婚妻了,我常梦见她。袁绍前几日,打赏我一锭黄金,我想寄回雁门。五铢钱越来越不值钱,米价也一直在涨,贸然邮寄一锭黄金,我担心驿卒拿了金子直接跑路。

寻思再三,到市坊里,我把金子换成了一车粮食和布匹。那个年头,一旦起了饥荒,我见过很多富人抱着金银财宝饿死在深宅大院里,谷帛有市无,有备无患。分成三十几个口袋,牢牢扎紧了袋口,我打算分批送去雁门的家。

寻常百姓,跨州隔郡想邮寄东西,除非求人顺路捎带,绝无可能。大汉只有“传驿”可以远邮,但驿站仅作公用。“传驿”里,用马车运送公用物资,称为“传”,日行一百里;用马匹送信送物,称为“驿”,沿途十五里一驿,换马不换人,一日一夜可行四百里。

我摆下一桌酒,求孟德哥帮忙。酒酣耳热后,桥老头踉跄着出门了,没喝高的、耍酒疯的、骂人的也各自回家。孟德哥塞了满嘴青梅,他每次醉后,都喜欢嚼着梅子解酒。

“孟德哥,我有一事,不知道当提不当提……”

“那就不要提了。”

“……”

过了很久后,我还记得,那晚曹孟德笑的很开心。他一会儿说我没出息,离了家还想着村里女人,要拉着我去个好地方潇洒潇洒;一会儿让我写张绝情的书信,连同谷帛一起寄回家,我啥啥不是、不要耽误姑娘的青春年少;一会儿又说我,说我这人有一点点良心,有了意外之财,不嫖不赌,能想着没过门的老婆,他没见过这种蠢人。

“没必要邮寄什么粮食布匹了。”孟德说,“我前天跟杀猪的谈了,朝廷让你回北方募兵。你他娘穷的就剩这粒金子,实在寒酸,我额外帮你讨了两个官职——北地太守、鲁相。都是遥领,不用出远门做官,每个月朝廷拨你两千多石粮食的俸禄。拿着钱,滚回老家,先找媳妇儿没羞没臊几天。杀猪的和本初哥最近就有大动作,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远点吧。量力而为,招兵买马,守着家里当个地主老财。记住了,我早跟你说过,你欠老子一条命,这么多人情,没那么好还。以后我们迟早还得见面。”

我闻听他讲完,呆若木鸡一般,恍惚一阵子,我道,“孟德哥,你我萍水相逢,一起喝了没有三十天的酒。大恩大德,无功不受。你讲吧,要我做什么?”

“做牛做马你做吗?有病吧?”曹孟德歪歪嘴,“跟你没关系,也不是我刻意照顾你。”

“袁绍没憋着好屁,一个月来忙着忽悠那杀猪的大傻子,打算铲除宫里的权宦。本来灭几个太监,抬抬手的事情:找个狱吏摸黑进宫,反正守卫里一半是自己的人,宣布宣布罪状,咔嚓几刀用不了片刻就大结局了,何进立马大权独揽。”

“何进他妹是太后,他妹的。妇人之仁,胆子又小,不同意他这杀猪的弟弟剿灭宦官。姐俩没谈妥,要么你何进想干就干;要么谈妥了再说,手上也有兵,走漏风声也不怕宦官搞事情。”

“我这袁大哥真贼啊。京都外面的重兵,离得最近的就是你们并州的两个老东西——刺史丁原、州牧董卓。袁绍劝何进,把这俩老家伙调进京都,威慑太后就范,让她同意收拾宦官。”

“威慑太后,调这两支虎狼大兵过来,我真的服了。人家姐弟的事情,谈不拢也是人家的事情。什么样的威慑不能威慑呢?哪怕让老子奉献一把,进宫像嫪毐一样顶上个大车轮子,我单枪匹马也能把她威慑了。你看着,董卓的西凉兵、丁原的并州军,等他们全部开进洛阳城,水火不相容,一定会打。打,就会死人。波诡云谲,争权夺利,第一个死的就是倡乱的何进。何进凉了,西园禁军尽归袁绍所有;他袁绍就是想把天下搅和成浆糊,自己分最大的一杯羹!”

“太监们也不傻。他们刚跟皇帝哭过一泡,求着皇帝下了诏书,调何进的人马离京平叛。不奉诏,就是谋逆,道德大旗竖不直;调走西园几支何进掌握的兵马,成事的胜算就少了一分。我进大将军府,劝那杀猪的上表朝廷接受诏令,然后派帐下几个不轻不重没分量的人物,以平叛为名,拿笔钱到四处募兵,募集到兵马再说平叛的事情;到时京城有变,城中的主力保住了,外面又有不少强援。鲍信、张邈他们一帮子去了山东河南,你老家并州,直接回雁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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