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袭来，不知不觉，月出中天。

镇北城池，不限宵禁，人影渐疏，灯火通明。

镇北城，正南部。

杨凌天一路走来，步伐缓慢，穿街过巷，终至一楼。

抬首望去，八方二字映入眼帘，不知想到什么，杨凌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径入其间，空荡荡的大厅，浑不似白天般热闹。只见五六小厮整顿行当，三两厨子桌前乘凉，美艳老板柜前阖目。

听见响动，老板娘猝然惊醒，抬首凝望。

只见那，衬底白衫露红印，罩身银甲多坑洼。面容黝黑沾血迹，满头白发肆张扬。昂首阔步立于前，眸似恶狼凶光藏。体内若有千般力，血气凝霄不自量。

瞧见此景，老板娘心下一跳，酒楼行当，不怕客多，就怕客恶。

一念而过，老板娘强打精神，整整衣衫，捋捋碎发，小步上前，微微一礼，客气道：“客人，小店已经打烊，若客人无甚急事，烦请客人明日再来，小店必扫榻以待。”

言语间，甚是客气，一本正经的模样，让杨凌天微微侧目，直到眼角飘过一丝白发，这才恍然。

伸手轻揽发丝，束于身后，苦笑道：“老板娘，是我。”

声音入耳，好似熟客。老板娘小心翼翼抬头，仔细斟酌一番，模样甚是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少倾，老板娘脑中闪过一道身影，渐渐于眼前重合，不敢置信道：“凌······杨老三？”

瞧见男子点头，老板娘赶紧上前，引男子坐下，斟一碗清茶，关切道：“你这是干甚么勾当，怎成这副模样。”说着，纤手微扬，朝着男子手腕探去。

杨凌天下意识躲过，狂饮一口，飒然一笑，开怀道：“无甚大事，多年顽疾，一朝祛除，甚是轻松。”

见此，老板娘知他不愿多说，遂不在多问。

纤手轻扬，招过厨子，吩咐备三两小菜，唤过小厮，言取两坛百年陈酿，要窖中最里边的。小厮一愣，欲言又止，还是依言离去。

老板娘这才看向杨凌天，轻声道：“这顿算我请的，尽管吃好喝好。”言罢，转身朝着后厨走去。

杨凌天起身，扶手一礼，道了声谢。

不消片刻，一小厮端托盘径至桌前，放下两坛红泥瓦罐，小跑着奔向后厨，也不知有甚急事，连待客之礼也不顾。

杨凌天也不在意，随手揽过一瓦罐，罐脖子拳头大小，堪堪握住。只见坛身贴一条，上书三字，谓之莲华白。

瞧见此酒，杨凌天手臂微微一顿，随后释然一笑，这才拿过酒杯。

轻启封口，酒香扑鼻间，杨凌天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迫不及待倒起一杯，举杯轻茗，酒入喉肠，初识苦辣，继而回味无穷。

一杯下肚，顿觉舒畅，似身入九霄，遨游太空，漫天云朵偎身旁，缕缕清风微拂面。端得是情知天上莲花白，压尽人间竹叶青。

“你这杨老三，怎还是如此性急，我这主人都还未落座，你这客人倒是先喝了起来。”

话语微嗔，只见老板娘端着两碟小菜，三两步便赶至桌前。随手放下，大咧咧坐在杨凌天对面，也是伸手揽过一杯，自行倒满，嘟囔道：“时间仓促了些，只做得两盘零嘴，可不要怪罪。”

杨凌天开怀大笑，赶紧续上一杯，笑着道：“深夜叨扰，已是不对，杨某可不敢怪罪。况，美人在前，美酒在手，人世间快活之事莫过于此，杨某可不是贪心之人。”说着，举杯示意。

老板娘没好气的给了个白眼，嘴角却扬起一丝笑意，嗔怒道：“你我相识百年，竟是没看出你杨老三还是个油嘴滑舌之辈。”言罢，也是伸手端起酒杯，轻茗起来。

瞧见老板娘姿态，杨凌天撒然一笑，似酒意上头，又似酒不醉人人自醉。

不觉间，眼神朦胧，涣散出神。

眼底一道身影似与老板娘缓缓重合，只见其端坐于前，巧笑嫣然，眉目如画。眼中似有千般愁绪情，万般相思意。

“碰。”伴随一声物体碰撞声，杨凌天骤然惊醒。

两人扭头看去，原是小厮收拾桌凳不小心碰撞发出，瞧见两人望来，报以歉意的讪笑，遂继续动作。

思绪回笼，杨凌天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神色，也不言语，抄起筷子就着酒吃了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杨凌天放下酒杯，道出来意：“杨某此来有一事相求，还望老板娘行个方便。”

说着，翻手间，取出一物，置于桌前，轻推至老板娘身前。

原是两纯白信封，皆书四字，老师亲启。

“你这是？”老板娘面露不解，酒意似都醒了几分。

杨凌天面露苦笑，揽过一缕白色发丝于指尖，随意道：“杨某时日无多，亦无脸再见恩师，只能一信拜别，还望老板娘应许。”

“好，我帮你送。”

满腔话语，卡在喉间，杨凌天定定的看着眼前女子，虽知晓其断不会拒绝，但如此果断，还是感到一阵愧疚。

只道是，百年时光容未变，一抹桃红上腮边。原是山野侠客派，复归八方红妆彩。

“杨某谢过，然，无需老板娘亲送，只需在此等一人，将信交于他手便可。”

老板娘目露好奇，“何人，我可不记得你在此，除我之外还有其他朋友。”

“问天。”闻听此名，老板娘若有所思。

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解道：“可是早间随你一起的孩子。”

杨凌天点头称是，感叹道：“我与那孩子甚是有缘，也算是给那孩子多一条道吧，至于未来如何，杨某怕是无缘得见了。”

老板娘道：“你怎知他愿送，若不愿，当如何。”

杨凌天撒然一笑，道：“我看人一向很准，你知道的。”话落，杨凌天起身告辞，踉踉跄跄，行至门口。

“凌大哥。”

突然，熟悉的称呼从身后传来，杨凌天浑身一震。好似沉封已久的记忆，破匣而出。又似不愿回首的过往，骤上心头。

纠结之色一闪而逝，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坚定。转过身子，望着不足五步的女子，咧嘴一笑，“华裳，百年未曾喝到，你酿的莲华白还是一如既往让人沉醉。

言罢，不再停留，法力流转间，身影径上长空。只见漆黑夜空划过一道白线，缓缓消散。

男子的话语犹在耳边，老板娘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微笑，恍若百花盛开，又似清风拂面。连拿在手中的酒杯掉落，都不曾注意。只是呆呆的瞧着空中逐渐消散的白线，泪如雨下，浑然不觉。

“百年了，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只是，为何来得如此晚。”

······

北境，乱荆山脉。

山头遍布，高低起伏，古木攀枝，雅雀夜宿。

一道白线自天际落下，径入山脉深处。

“轰。”伴随着重物落地声，杨凌天自烟尘中心缓步走出，借着月光，明辨前路。故地重游，恍若隔世。

不多时，行至一山头，此间却大不相同。

但见那，杂草傍山底，古木绕山长。环顾围一圈，孤坟立山岗。

杨凌天迈步而上，于一孤坟前，双膝跪下，俯身一拜，悲切道：“父亲，母亲，莲儿，青霓，列位长辈，族兄族弟。

百年过去，凌天终于敢回来和你们道一声安息了，罪魁祸首已经伏诛，凌天给你们报仇了。”

半晌，才缓缓起身，行至坟边，倚靠在碑上，喃喃道：“莲儿，你知道吗，今天我遇到一小子，眉眼间倒是和你有些相似。

当时也不知怎的，就上去问询了一番。还道是个走散的，想着能帮便帮上一遭，没想到是个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说甚么要去荒原遇龙，真个是年少轻狂，无知无惧。

若不是当初我亲手埋葬的青霓，我都以为他便是我们的孩子哩。”

······

说着说着，杨凌天顺势躺在坟边，仰望着漫天星空，嘴角不住颤抖，却再也没有一丝声音传出。

星夜中，群星闪耀，皓月争辉。乱荆山，白发男子，顶上孤坟。

不知何处一两风，聚得万般流萤来。哗啦啦法力消散，飘呼呼直上九霄。乱荆魔剑，始于杨氏，生于乱荆，长于南郡，成于荒原，疯于镇北，终于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