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历十六年,中央部族。
如金箔般华贵的枫叶,在时节的渲染下,被漂过了一层薄薄的赤色,枝条摇曳间,悄然飞跃于零散的晨曦之上。
百木成群,好似一片涅槃重生的凰鸟,于大风骤起的年代里高歌而发,双翼飞扬,落下了满地的堆叠碎羽。
故去者,已燃尽成灰。
新来人,仍招摇如火。
“咳咳…”
三人宽的大道旁石台耸立,逾越千年的古树下,深黑色的衣袂灵动飘然。
四年一度的盟会上,十五位有了些年纪的人齐齐跪坐,极为相似的妆容,让他们往正中一折,就好似复印的翻版。
打眼一看,只觉得时光腐朽,笔画间,毫无生趣可言。
“七老八十的人呐,每隔一阵,就得换走一批常见的朋友。”
阴云渐入,空气稍稍冰凉。
高原上,秋风冻骨,轻轻一吹,都能刮走一片热气。
早已过了古稀之年的姒文眼帘微垂,说话间带着些感叹,鼻吸嘴吐,好似龟息一般。
“听说跑牛坡的姜从祭司,在两年前被天雷击中,不幸离世,不知这一次,来的又是哪位?”
他裹了裹身上加厚的棉袍,脸上红丝渐起,若有若无的眼神,随着脑袋一转,望向了右手第三位的高台之上。
“某姜歧,代姜氏部族,见过诸位大人。”
唇厚眼黑的男人面色健康,一身除了那半头白发外,与参会的其他人相比,看起来年轻得扎眼。
他向着左边拱手稍倾,偏过头,对姒文遥遥一拜。
“哈哈,不必拘谨。”
后者微笑颔首,爽快的话语间,亦是不忘抬手平举,规矩的回了一礼。
“想必,你就是那位,在大火中唯一幸存的宗祠祭酒吧?”
他松开眉毛,半身端正,脸上表露出一副颇为好奇的神色。
只三两句话,便将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姜歧的位置。
一股莫大的压力顿时汇聚,不算友好的窥视,瞧得人心底发毛。
“大祭司抬举,某,愧不敢当。”
“本苟全性命,一无胆之辈,现如今,早已蒙羞退位。”
被点出污点的中年汉子颇为不喜,但大体上,仍能稳住仪态,表现得云淡风轻。
毕竟,他怎么着,也算是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小命。
如若是个在意点脸面的祭酒,姜歧早已和他们一同归去,也不会在那一夜里,独自存活下来。
“哈哈,先祖如此庇佑,你却没有高升一步?”
姒文眉头一皱,眨眼间,嘴角微微抬起。
原本严肃的话题,在带着笑意的语气加持下,顿时多了些调侃的意味,听起来,就像是酒后的闲聊一般。
“实属无能,担不起如此重任。”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一拱手,嘴上连连自谦。
他很识时务,对自己的本事,可谓了如指掌。
族长那一对爷孙,在道德上,和自己一样,都不是什么完人。
一个杀兄灭侄,一个直接处决了二十多口人丁。
但对于部族而言,十个自己,也抵不过他们其中一人的贡献。
不管是独自夺下奇花岭的姜从,还是辛苦筹建百药窟的姜岩。
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千秋之功业,换作自己,还真没那本事。
更何况,那种没由来的大风,简直如同神迹一般,让人直面过一次,就不由自主的心生恐惧。
他可不想英年早逝,被随便找个理由,就埋到了黄土之下。
“哪里的话?不避丑,亦是一种贤能的表现,你们部族的人,不识宝玉罢了。”
大祭司随意的打着哈哈,挑拨离间的话语张口就来。
但见着说了这么多,姜歧却没有什么动容的模样,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起了一丝别样的警惕。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要想让一个人从原来的祭酒,变成普通的族人,就如同让一个月薪百万的富豪,回归到三千的生活品质。
要熬过其中的落差,在短时间内,可以说很难很难。
但如果能心平气和的接受,毫无意外,那他绝对值得大多数人的敬佩。
可,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一位值得敬佩的人,也只是姜氏部族的“臣”,而不是姜氏部族的“主”。
再结合两年前,那位连自己都深感忌惮的大祭司突然身亡,却连些许的浪花,都没有被下面翻起。
姜氏部族,恐怕真的是“祖宗庇佑”,在这个年代,迎来了一位不错的后辈。
“那你们部族,就没有可以来的祭司了吗?”
他在心底暗叹一声,干涩的眼球,渐渐被黑暗温暖。
可惜啊,自己已经老了。
那位,也没有亲身前来。
即便这时候给姒运提点两句,但下一个四年之后,谁也不知道,他这个继位的大祭司,还会不会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又或者兴奋过度,不带着脑子去做些蠢事,反而为部族带来灭顶之灾。
变数,太多了。
种种未来潜藏于迷雾,朦胧的模样,让人瞧不见内里风光。
大祭司低垂着脑袋,高强度的思索,让太阳穴的位置断续紧绷。
他索性轻吐了一口长气,放空一阵,什么都不再去想。
但就在此时,从身下传来的一句话,却由不得他轻易忽视。
“回大祭司的话,自姜从大祭司与众祭司离去后,我族这两年里,便再无祭司。”
微风拂面,酥骨醒神。
姜歧嘴皮一碰,三两息的时间里,便又是一道令人意外的消息。
周边的众人,都不由自主的微微一愣,脑海中,全是满满的问号。
一个这么大的部族,按照和他们相仿的制度,传承了数百年的时光,现在你告诉我,你们没有祭司?
简直是胡闹!
“那现如今,谁为群人之首?”
姒文皱着眉头,还未发话,边上的另一位老人,便替他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族族长,原我族大祭司之侄孙,姜岩。”
中年汉子坦然告知,面上毫无波澜,怎么看,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就好像,他已全然忘记了先前的身份,很自然的,就接受了一项动摇族本的改变。
“就是那个…好几年前,让姜祭司连夜回族的那位?”
太意外了。
实在是太意外了。
那老人摸了摸长长的胡须,脑袋里尘封的记忆被迅速翻出,转眼间,便已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正是。”
姜歧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记忆。
“他不做大祭司?”
那老人脸上的褶子拧作一团,掉落在地的白色须发,代表着他尚有些不可置信的态度。
这是个什么行为?
这就像是封建时代,皇帝死了,有人愿意把位置空着,拍着胸脯说,自己仍然做太子,不做皇帝,其他制度照旧。
简直是…掩耳盗铃,不可理喻。
“一脉族人,三代之内,只能出一位祭司,族长遵循古制,不敢逾越。”
但,姜歧既然敢讲,那便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说法。
他拿着族里的制度说事,言之凿凿的表情气势十足,仿佛尽是站在了礼法之上。
只不过,参会的祭司们并不吃这一套。
毕竟,要是论起对这玩意的研究,姜歧就是从娘胎里学起,都比不上那群以此谋生的老人。
“这是什么规矩,活了六十年,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对面的一位干瘦老头长眉竖立,脸上的皱纹深刻醒目,一副尖酸腐朽的模样,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也是直白逼人。
看样子,就好像若是中年汉子不信,他都能一条一条,把规矩给背诵出来,直接将其驳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周围的人面带微笑,包括大祭司在内,皆是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哈。前些年新立的东西,没怎么宣扬,但终归,还是进了宗祠的。”
“想必是太过微渺,我族大祭司不忍叨扰诸位大人,因此,没有提过罢。”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能准确把握住机会的人,姜歧的思维,确是极为活跃。
他低着头,嘴角含蓄一笑,马上又表现出一副伏低做小的样子,向着周围拱手大拜,面上谦虚有礼。
一伸一缩,反倒是弄得对面那位有些以大欺小的尴尬,瞬时间,不好直接开口。
但好在,站在他这边的高台上,还有一位俯视全局的老人。
“我倒是觉得,新立的规矩,若是不合时宜,便可废除了事。”
“毕竟,在座的,都是祭司,你族若是总派一些非祭司的人来,那这上祭之盟的名头,也确是有些名不副实。”
“你说,是不是?”
姒文睁了睁眼睛,用一种半眯着的神态望向下方,温和的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理应如此。”
“大祭司高智远见,您的建议,某,必会谨记在心,如实告知于族长。”
姜歧识趣的点了点头,还未抬起的脖颈后面,像是被柳刀片过,隐隐有些发毛。
“哈哈,这话说的,好像记仇一样。”
一股困意从虚空中袭来,深沉如渊,让人情不自禁的恐惧和向往,像是个立在悬崖边上的游客。
姒文不在意的微微一笑,再度垂落的眼帘,代表着他渐渐衰败的精神。
“好了,想必诸位也等不及了,咱们现在,就步入正题吧。”
后者捏着长长的指甲,毫不犹豫的向下发力,给自己的手臂上,掐出了一道沁血的伤痕。
趁着短时间内的刺激,大祭司拍了拍案桌,随后手指一抬,向边上,给出了预先设好的暗号。
“咳咳。”
见到暗令的老人心领神会,在微微挺身后,有些激动的咳嗽了两声。
毕竟是十年来的首秀,说起来,难免有些小触动。
“本次盟会,拢共三个议题,诸位可先行思索,想清楚后,再决定如何选择。”
“其一,天通山脉以南,有赤水部族的族人发现,至少有两镇的蛮人在向西偷偷集结,依稀有北上的趋势,天通中游的青帝部落命人发来警讯,似有战事将至。”
“其二,今年时节不好,土地收成较之往年,确是少了许多,中央部族愿组织青壮,建立猎人队,在冬年之前,搜刮一下后几年的食粮,各族有意向的话,亦可随之一同前往。”
“其三,各族的交换会如期召开,还是那些规矩,按顺序,一个一个来。”
“诸位有何意见?”
他花了点时间理了理头绪,随后,便开始代大祭司发言,走起了原定的流程。
当然,这也只是个流程。
毕竟五天之前,就已经预先给过了他们题目,这么久还没想完,那干脆直接放弃得了。
而且,这个东西看起来很宏观,又是事关生死,又是紧靠传承,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意义。
首先,每四年蛮族都会北去祭祖,这个传统,早已被众人熟知。
隔几年提一次,只不过是找个由头联合众部族,一起派人押送些特产,和青帝部落交换点物资罢了。
其次,第二个和上面一样,也是个花架子。
人口越来越多,生产力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提高,在有限的土地上所产出的粮食,大概率是不够吃的。
换句话就是,前些年该怎么样,今年照办就好,也没什么好商量的。
最后那个,都不用多说,直接就挑明了讲:那就是老规矩,不变的台柱子,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要不然,姜氏部族也不至于就派个前祭酒来参加,全当做个传声筒了事。
“如若诸位都没有什么异议,那,现在就开始集会吧。”
白发老头想必也是很清楚众人的想法。
“哪位祭司,先来给咱们开个好头啊?”
他学着大祭司的样子,扫视了一圈,端着手,就直接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某姜歧,愿代姜氏部族,向诸君献丑。”
不出所料。
新人的脾气,一般都要带点风火气。
中年汉子也不扭捏,直接开口,要下了这道头菜。
“哦?”
“那姜小友,所要交换的,是何种奇珍异宝?”
那老头也不意外,只一抬头,便矜持的露出了一副得体的微笑。
那是他从大祭司的言行中偷学来的。
据说是什么“疏离有礼,高门风范”。
远远一瞧,都是一股冲人的贵气。
但,很可惜。
如此完美的一切,在数息之后,便被他自己垮塌的表情,迅速摧毁。
“即非奇珍,也非异宝。”
“我姜氏部族族长姜岩,愿广开贤门,用三年时间,教授十五位各族子弟草木之术,药方一百四十四道。”
“每人仅需三牲之礼,不入赘,可传授,先到先得,过期不候。”
“祭司后代,优先处理。”
……
“我来五份,家里孩子多!”
“我来两份,我儿才四十岁,正在求学的年纪!”
“一份,一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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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祭司,真是一步狠棋。”
“如果接受了这种制度,那医药的发展,将不再受到巫祭的干扰,其功绩,也将会被自己完全拿到。”
“不过,一百多道药方说送就送了,真是大气啊。”
“这下至少可以拔高各族一成的生存几率,人口基数增长了,发展才会更加迅速。”
“但,对于他个人而言,这样做,难免会消耗过多的精力。”
“毕竟,他看起来还像是个好老师。”
“万一过劳早夭了,时代进程又得拖慢。”
“不过,只要可以开宗立派,那损失,似乎…也还算可以接受。”
“毕竟,在他之前,这个世界的科技树里的医药,由于人为因素,还只停留在以精神治疗为主的阶段。”
“物质才是精神的根基。”
“只要筑牢了这种思想,那百花齐放的时代,也就不会太远了。”
“到时候,就该派个满额科技系的先行者,提高生产力,直接走上发展的快车道。”
“嘿嘿,我真是个天才。”
“诶…等下!”
“好像,有点不对啊。”
“如果,我记的没错的话…”
“生物系,不是促进种族进化的吗?”
“医药水平,好像,是科技的范畴啊?”
“我草…草帽丢哪了?”
“别!啊!”
“呜!”
“系统你他喵的…嗷呜!我只说了一句!”
“胡乱打针,你等着!我要投诉你…”
“…这么可爱的系统,我就不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