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铭失笑摇头，叹道：“原来，胡首领打的是我的主意？”
胡首领答他：“不是我打你的主意，是你今日来得巧，正好赶上了。赶上我在这儿监工，赶上我教训那后生不会做活儿，赶上我气性大，赶上你拦住我，赶上你六当家还有把柄在我手中…所以，你到底干不干？”
心中拿定主意，左铭唤过张三来：“张三！”
松开之前抱着的木匠，张三麻溜的来到左铭跟前：“六当家，老张在呢！”
也是手指着身侧停工看戏的几个工匠，左铭说道：
“胡首领刚才是怎么说的，你也听见了，我呢，今日就算在这儿给他当学生了。你，就带着他们这几位兄弟下去休息吧。”
张三毫不迟疑的应下：“喏！”，转过头来，他又对着修望楼的工匠们说道：“走吧，诸位兄弟。你们的活儿，六当家替你们干了，且跟我下去休息吧。”
“走喽！走喽！下工了！”
“走走走，下工了！”
“六当家仗义！”
“六当家仁义！”
几个修望楼的业余工匠在谢过左铭之后，欢天喜地的下了寨墙。但却也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小声嘟囔响起：
“嘿！刚才还看不惯我用铜钉，说我经验少，哼——结果怎么样？你找了个经验比我还少的！你岁数大，你经验多，你是首领，我不跟你计较。可是这回，我看你怎么办！……”
随后，他就在满眼问号的左铭注视中，悠哉悠哉的最后一个下了寨墙。
“胡首领，你手下这些兄弟，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做派吗？”左铭朝老胡问。
“大差不差吧。”
左铭纳闷：“为何如此？”
胡首领捋着斑白的胡子，说道：
“为何如此？一来，是咱们帮内人手虽多，可正经工匠确是没有几个的，匠人稀缺，自然也就金贵、不容易伺候。二来，咱们这里毕竟还是处‘敬义尚武’之风浓厚的匪帮，而我这个首领，却是名不副实的。我既没有二首领、三首领、六首领那样的修为可以震慑、拿捏住他们，也不可能带着他们出寨劫掠，搏得富贵。二者相加，既然他们不服我，那又怎么会安心听从我这把老骨头的指挥、教训呢？这还只是顶撞我老头子几句，还没有真正上手打我呢！我已经很知足了！”
没想到，听他这话，左铭却是表现的非常愤怒：
“知足？这怎么能知足呢？他金不金贵且不说，我也管不着。顶撞首领，不服管束，这却已然是在危害我覆龙帮的上下根基了！胡首领自己管教不了他们，不是还有张大首领、高二首领可以管教他们吗？不行，此事不算完……”
“好了！六当家，你今日是来给我老头子当学生、做苦工赔罪的，我可没有请你学那些名士大儒、县令太守，在这与我装个清廉奉公、舍己为人出来做戏。”
左铭闻言只是干笑“胡首领此言何意？”
“呵——”却见胡首领冷笑一声，随后不留情面的说道：“何意？就刚才你那几句话，你当我听不出来是真心还是假意吗？我老头子这一把年纪，什么人物、风浪没有见识过？”
见左铭只是站立不安的尴尬赔笑，他复又说道：
“我刚才说了几遍，我老头子老了，折腾不动了，没有你们年轻人的干劲了。更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劳烦张大首领而掀起风波，最后落得个被手下人怨怼不满的结果。总之一句话，六当家若真是不想做这活儿，干脆即刻走人便可，我也就当受过你的请罪了，咱们自此两不相欠。”
磨蹭半晌，小心的组织着词句，左铭说道：“胡首领这么说，在下当然是要理解你的难处的…只是，眼下我若走了，明日不还是要劳烦刚下去的诸位兄弟来做这差事吗？胡首领既然已经许了他们不用再做工，后脚却要因我反悔而失信于人，这我怎么好意思呢？我不多说了，咱们开始吧。”
定定的看了左铭好一会儿，胡首领难得露出笑意：“六当家是明事理的体面人啊！罢了，罢了，我老朽就当刚刚没有任何事发生。来吧，咱们开工喽。”
说完，胡首领就指挥着他上手了。
“这条大木是我前两年带人从寨前的林子里看下来的，做主梁最合适不过。”
“这几根小的先不要动，最后拿它们来做门梯。”
“哦，对，把那些铁钉、铜钉都收起来，我这上了年纪的木匠，看见它们就心烦意乱的。”……
“嗤——嗤——嗤——”，低头刨着手上的木材，左铭好似无意识的随口问道：“我看胡首领年岁好像还不太大的样子，怎么刚才就一直说自己老了呢？”
“六当家以前可真不愧是佛寺里卖弄嘴皮的，惯会说些讨喜的话儿…我老头子都快六十岁了，如何还不算老呢？”
手中刨木的动作不停，左铭再次送上一记马屁：“六十岁怎么就算老了呢？况且，胡首领这不是还没到六十岁吗？我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人生七十古来稀’，怎么也得到了七十，才好说自己算个老人嘛~”
“人生七十古来稀~”嘴里念叨着这句话，胡首领却是不禁摇头失笑：“七十岁，我这把浑身伤病的老骨头，够悬能活到那个岁数啊！”
“浑身伤病？我这也看不出来胡首领哪里有伤啊？”
“嗨——我这都是内里脏腑、血脉受的伤，你虽也是磨筋练骨的武道修为，可又不通多少内家医理，当然看不出来我身上的毛病了。”
左铭做出讶异的语气：“脏腑、血脉受的伤？我记得张大首领与我说，胡首领是读书人，不是武者，更不需要上阵杀敌，如何伤及的那里呢？”
胡首领肉黄皮老、饱经风霜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冷笑：“呵——读书人，读书人有什么用？读书人不用上阵杀敌，难道还不能当徭役夫子运辎重粮草、修城墙工事吗？”
左铭作不解状：“可是，按照楚国朝廷优待读书人的规矩，士子就是不需要做徭役的啊！”
“唉！楚国这规矩是什么时候定下的？而我老头子又是哪朝的人呢？”
拍拍脑袋，左铭说道：“这…是我糊涂了，咱们刚还说过，胡首领年近六十岁呢！如此，那便该是前朝汉时生人了。但是，楚国优待士子的政策是与前汉一脉相承的，都是不用读书人做徭役的啊！”
胡首领苦笑：“唉！这么跟你说吧，我乃是先汉桓帝时生人，六当家可明白了？”
“哦！明白了！明白了！”左铭恍然大悟道：
“胡首领的意思是说，你乃是前汉桓帝时期生人，而在桓帝时期，天下虽然表面看来还算太平安稳，可实际表面之下，却是成片的贪腐滋生、吏治腐败景象。所以，你家是在当时赶上了贪官污吏横行，欺负你家小门小户，没有把你算到士子、不做徭役的那伙读书人里去。是这么个意思吧！”
胡首领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这话…算是对了一半吧。”
“愿闻其详。”
胡首领声音骤然低沉，问他：“六当家可知，桓帝在位治政期间，发生了两件对大汉影响最深远事。”
此世的左铭，在父母双亡之前，那属于是没条件、没能力读书，但是从五岁开始，被收养到白莲教中之后，有条件、又学习能力了，他也是恶补了不少此界故事的。
于是，他脱口而出道：“北逐乌元，党锢之祸！”
胡首领点头：
“然也！就是这两件事，北逐乌元，党锢之祸！勒石燕然、北逐乌元，这是当时天下公认的、桓帝最拿得出手的功绩。虽然，奔往漠北的乌元人之后融合到了元族人之中，给天下百姓带来了很多不忍言的苦难…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桓帝之时，此举此功，确是拯救了太多燕、赵边地的郡国生民，可称一句‘功莫大焉’。而这，亦是孝桓皇帝的谥号中‘桓’之一字的由来。至于两次党锢之祸…唉！……”话到最后，他的面容更加愁苦了。
也不管是不是揭到了胡老头的伤疤，左铭迫不及待的问道：“党锢之祸如何？”
“如何…当桓帝朝时，党锢之祸共有两次，前一次的‘党人’只六七百，后一次，却足有三四千人之多！三四千人终身罢免、永不录用也就罢了，毕竟，大汉养士三百年，读书士子还是有一些的。可这三四千人，哪个又没有几个同窗好友、学生弟子、亲戚故旧呢？哪怕是党锢文书上没有这些人的姓名，可等他们进到了朝廷官府中做了官，与同僚、上官说出自己的师友名号，又会是怎样一番景况呢？”
“莫非…莫非，胡首领的先人，便在两次‘党人’名单上？”左铭问他。
胡老头苦笑一声：“以我家的门第伐阅，如何上得了党锢名单？是我的叔父，他有幸曾在当时的朝廷三公之首、太尉李蕃门下，学过《书》。而李蕃李公，正是被桓帝罢黜不用的党人之首，因此，我叔父遂也被录到了党人名单上。而我父、季父受到他的牵连，同样也是去官归家了。”
“后来呢？”
“后来？哪里还有什么后来？我家是清贫寒门，又不是世望豪族，父、叔虽说是在做官，其实只是在郡县上打转，并没有给我等后人积攒下百万、千万钱的家资。家中既没有数百上千顷的良田可以耕种，亦没有几家店肆商铺可以经营维生。外加我叔父上了党人名单，周边的士族慑于阉宦党羽的威胁，路途中打个招呼都不肯，这就更没有人脉关系可以借用了。”
“什么是寒门？寒门就是三代起，三代落，富贵前程不由己，如此而已…自此之后，我家道江河日下、与日而衰。传到我这里时，竟然连纸墨书笔都买不起了。六当家你说，纸笔都没有的读书人，那还算是读书人吗？”
“这…”左铭好像要说些什么，但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看他这欲言又止的样子，胡首领笑一笑，语气也说不好是悲是喜，继续说道：
“说起来，其实我的运道还不算最差。家道虽衰，可我毕竟还是开了蒙，会认字、会读写的。那时，县中有哪家大户、豪族，或是寺庙、道观要抄书、要整饬经典，都是得找会写字的人来做这事的，清白人家的士子，若不是忙着经典辞赋，就是根本不屑于为此，而我身家贫困，却没有这许多的讲究。每到这时，人家就会想起我来，让我去做这差事。所以，我虽无处拜师学经，却也在养活自己的同时，长进了一些额外的见识…就这样，时间来到了天平末年。”
“天平末年，河绝济北，流民遍地，天下板荡，朝廷多事。要解决多出来的这些事，最终的落点，皆在钱粮二字。而钱粮是自哪里来的，想必六当家也是清楚的。”
“我家既然无人在做官，那就是平民了。平民，就要交赋税、服徭役。而此时的徭役，却不是你交一笔代役钱就能免除的了，那是需要你亲自上阵上工的。”
“而且，这徭役还多是军徭、兵役，或是今天运辆车粮草，或是明天建一处军寨，或是这里起一座浮桥，或是那里修一条驰道。总之，大部分都是为了平叛征战来做的。而既然是征战，又哪有百战百胜的说法呢？伤亡也就是在自然而然的了。你更别说，红了眼的乱兵盗匪下起手来，管你是种地的还是读书的，管你是战兵还是役夫，都照砍不误。我仅仅是受了些伤，还侥幸从战场上逃了出来，这便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