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马行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京城门外，方佲知道我的容貌不宜暴露在太多人前，比我还紧张地给我张罗形象。

把我拉到树下，先是把斗笠扣回了我头上，又将我的头发往两边散开一点遮住侧脸，最后为我整理头发的两只手停在我两侧脸边，忽然捧住，向我吻了过来。

一吻毕，方佲闭着眼睛，有些气息不稳，再睁开眼睛看我，两颊立刻染上绯红。

我笑他：“你怎么把给我易容的腮红，抹到了自己的脸上？”

方佲两只眼睛润润地看着我：“姐姐，这半年来，我真的很想你，也很担心你。”红着脸对我说。

江湖上的事，对于不入江湖的人来说，更像是或真或假的话本故事，偶尔才漏出一些真貌，留供想象的空间很大。

“嗯，我知道了。”我淡淡地笑，“进城吧。把你安置好，我还有事。”

方佲忽然有点急切，“姐姐，晚上，不……”说到后面却蔫了声。

我何尝听不出他意思，道：“我打量着你要考试了，方便分心么？”

“不会。”他说。

“不会分心？”我似笑非笑，“我还不值得你分心？”

他满脸飞红，像是鼓起极大勇气：“我一颗心里全是你了，何能有分。”

他道：“在此之前，我还想请你庇护我，但是，现在，我不想了，我只想要姐姐，好好护着你自己。”

我淡淡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给你的承诺，还没到需要收回的时候。”

方佲说：“在和姐姐相识之前，我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如此牵肠挂肚。姐姐，我明知你独自面对着怎样的危险，却还想让你分神庇护于我，是我太自私了。我不想这样了，我只想姐姐你能好好的。姐姐这样的人，原本应该配得上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可是，我读了这么多书，也没想明白，为何这世上总是这么多不讲道理的事，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深藏着苦楚，我只恨自己不能为你分担万一，我很没用……”

我说：“人活在这世上，难免有些苦楚的，你不也是一样么？别傻呵呵地满付一腔真情，还是多想想自己。

“人一世到头，终究只能跟自己走到最后。”

方佲听话有些慢愣。

我道：“进城吧，晚上如果有时间，我来找你。”

他的心好像低沉得压着他迈不开步。就站在原地目光颤动地看我。

“我不想你我的关系变得复杂。”我抬手抹了抹他的眼角，“没必要，明白么？”

他后退一步，闭上眼背靠树，轻喘了几息，随后睁开眼对我笑：“我明白的，姐姐。”

我只作没有察觉他将掐得泛白的手心藏在袖子底下。

“嗯，走吧。”

我牵着我的马进城，方佲背着他的书箧走在我旁边，赏观着京城与河里郡不同的风物，与我适时说话，狐儿眼恢复了属于他的灵动狡黠，面上是一如初见时笑容如白云挽月、清风踏歌。

但那牵起来，稍微显得有点吃力的嘴角，还是显露了真实的几分。

不到两个时辰前，乍一再见我他有多快乐，此时便应有多失落，此男子年少，遇上我，该是他的不幸，但是，这世上值得怜悯的人事太多，区区一个方佲，还不够。

何况，如果他自己能看开，也没什么不幸可言，真正的不幸之人，是像他一样聪明，却生来连读书考官的机会也被剥夺的古往今来那么多本能惊才现世的女子。

是骆云祯那样，即使用尽全力做到最好，为百姓谋福祉，为苍生谋发展，却仅仅因为所有的权柄被另一种人所垄断，而不得不中断其道，甚至险些丧命。

也是他娘那样，一身傲骨，沦落风尘，被朝着向男人渴望看见的样子塑造，又被男人主张的世道鄙薄轻贱，一生因男人受害，命途多舛，行半而终。

而他，生来拥有男子的世权，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如果他足够拼，将来封王拜相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他还仗着年华，凭着色貌博得我一诺，哪怕出身相比较其他部分少年男子坎坷一些，也已是极好的了。

再说，他与我走在一起，我的身份倘被识破，于他绝非善事。他不傻。他应该紧张我会不会被魔宫的探子识破。

虽然这个少年男子外表上看去一派美好纯澈，但从见第一面，他在街头上向我走过来起，我就知道他绝不是个没有心算的少年，我不在乎他那一点计算，因为他也为此付出代价，这一场交易，实际上也是于他而言的一场冒险。

他选择冒我的险，无非在说明，在我之上，于他而言还有另外更大的险。找上一个不慎，不仅不能救他，还有可能从各方面给他带来生命危险的我，当也是他的无奈之举。

尘埃落定之前，实在没必要在此之上更添复杂的人情。于我于他，都是如此。

少年人的感情，一旦被唤醒，热烈如火，但人生短暂的同时，毕竟还是长的，被少年时的感情捆绑一生，对将来的自己不公平。

每当人静，想起于光，我未尝不痛，他从小就在等着我回家，我曾许诺，将来带他一起走遍山河人世，可如今，我甚至不知道冯家堡那一百多座坟冢，他是哪一座。

可是，我还有路要走，无论什么样的感情，也不能阻绊我，也不该阻绊我——我娘，我爹，于光，冯家堡那么多看着我长大的姨婶叔伯，我知道，逝去每一个人，都会想要看到我更坚定不移地走在我的路上，唯有如此，是对他们和我娘，最好的祭奠。

——也是，对武英大长公主，对前朝女官，对金来燕，对沈怀瑜，对幽鸣谷所有遇难的人——也是，对古往今来每一位——堂堂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