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海东

《日出海东》

九十九章 魂归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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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州,建章郡万江城,北朝国都。一驾马车穿梭在青色的石巷里,石桥边垂柳粗如怀抱,初夏的风吹起马车的帷幔,一女子端坐在车里,在在蝉声消逝的间隙,忍不住向车外望去。

一个孩童映入她的眼帘,她示意车夫停下来。那孩童也就四五岁,穿着一件薄红色肚兜,头上梳着一个小辫子,呆呆地站在石桥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人来人往。这个孩童让女子的思绪回到了多年以前。

“折梅乌合巷,望君旧花窗。

相念芙蓉雨,听松南山岗。

采花春来期,燕落红杏枝。

塘下听蝉声,夜半惊蛙鸣。

秋来莲花兴,飞鸿照孤影。

雪飘十二月,栏杆人独倚。

澜江水悠悠,梦醒添新愁。

南风不解意,寄思到安州。”

女子回忆起那首传遍晋阳的《安州曲》,回忆起还是孩童时候的李继存。那小子小时候就喜欢追着自己和邹德威后面奔跑,追不上就忍不住哇哇大哭,出生就失去母球的李继存把自己当做亲姐姐一般,总是依赖着自己。那时候的他无比好动,安州的冬天总是很冷,在飘雪的日子里,他也从不歇息,总喜欢跟着那些大孩子疯来疯去,每次玩累了,便跑回府内,自己就喂他几口热腾腾的黍米饭。

她记不起那是几岁的时候,那一年冬天,出征的父亲把自己送到李淄坐的府上。那是一个雪后温暖的下午,自己在院子里和府中几个玩伴疯跑着,那天就是自己失去父亲的日子。她依稀还记得,一个将官将马停到了府门,而后慌乱地奔向府中,之后李淄坐便走向自己,把自己抱在了怀里。

每一年春海棠盛开的季节,总是会忍不住思念过去,思念那快乐的年少时光,思念记忆中的那些玩伴们,正是那些人,让几岁就已成为孤儿的自己不再孤单。可时光如梭,一切难以从头,当那些男孩们披上铠甲、跨上战马,和万千普通人家的男儿一起走出安州的时候,所有的美好就注定一去不返了。

马蹄声起,巷子里原本热闹的贩卖声逐渐散去,几只乌鸦盘旋在头顶,不时传来几声凄凉的啼叫,不免惹人烦恼。石桥下,乌篷船上的船客也被粗重的脚步声惊醒,探出头想看看外面的热闹。

安州的岁月是静谧而美好的。她回忆起在乌合巷的老宅里,自己初见赵辛然、李睿琦、郭嵩的场景,她曾嫉妒赵辛然能得到李继存独一无二的爱,曾惊羡当朝公主李睿琦的气质不凡,曾去采下花草做成香囊送给郭嵩。那时候,李继存把自己当作府中的大管家,自己确实像个姐姐一样照料着晋阳的男孩子们,却终究没能保护好他们。

“围住前方马车,抓捕叛臣郭嵩家眷!”马上的将军挥鞭处,军士们一拥而上,马儿被惊得一颤抖。

几个军士一拥而上,将女子从马车上拖了下来,摔了她一个踉跄。

“我的孩子们呢?”女子惊恐之余想到的是府中的儿女们。

“都被关进大牢里面了,你很快就可以和他们相聚了。”那马上的将军回答。

女子回头,穿肚兜的孩童已被家人抱走了,巷子里空空地,仿佛方才只是一场梦,一切从未出现过。

女子名为叶绮云,镇西侯郭嵩的妻子。

恍然间回首,才见人生如梦,可无论梦境如何,终有醒来的一天。

关州,西都景阳,昌明坊深处,一栋戏院内。著名的赵家班就曾驻扎于此,当年的闵曲名旦赵绣寒、后来的汴郡名伶赵辛然成名之前也都曾生活在这里,并于此处上台开启自己的演绎生涯。

一红衣女子矗立舞台中央,白面红唇,柳眉凤眼。头戴紫色饰冠,玲珑剔透,发出夺目之光。两缕长发自胸前垂下,直至腰际。女子名为叶凡,父亲乃是墨道的浮叶,她生长于江宁,自小便痴爱戏曲,曾学艺于秀川戏场,受梨园汤渭和先生指导。

二层的看台上,镇西侯郭嵩独自坐于茶桌前,凝望着那台上女子。当年,就在这个二层看台,林姿为张钧飞上了一壶新茶,也是在这里,李继存初遇万众瞩目的赵辛然,那一刻的心动,让他永生难忘。

“楼高花淡,日下风拢。”女子开口便是柔美的江南气息。

她微微倾身,左手在下,右手在上,两指捏住白色的薄纱袖口,三指微勾,如一朵莲花,做出推门的动作。

当唱完这一句,她轻举双手,双臂在空中轻轻挥摆,轻柔舒缓,伴着张开的双臂,她微微抬起下巴,微闭双眼,脸上洋溢起舒爽的笑容。仿佛在那刹那,房门顿开,春光明媚,清风拂面。

此时,她蓦然回首,回望身旁的男子,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眼里是擦不掉的柔情。而后绣腿迈后几步,绕着意中人转了几圈,羞涩地低下头来。

“那人英姿秀丽,无限春情。金钗配下流苏,东风把篱,海棠添香。

醒来夫人起,昨夜红烛春床闹,虫影渐消卿却羞。好时光应写下。”

女子接过一把纸扇,从眼角流出的目光斜视着,转过身来,半倾着身子,似把纸扇递给情郎,欲把那春宵一刻记叙在扇面之上。

纸扇开开合合,已让郭嵩沉醉其中。这就是他心目中的赵辛然!他从座位上起身,拍掌叫好。这幕戏终于完满了,他寻了好久,始终人未有能演绎出赵辛然的妩媚,直至徐治瑜为他推荐了叶凡。他要把妻子叶绮云接来,他确信,这一次,徐治瑜的戏本搭配叶凡的功力,妻子一定会无比满意!

“舅父,出事了。”正当郭嵩陷入深思,心满意足地畅想妻子开心的笑容之时,外甥柴峒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

柴桐慌慌张张,因为他带来的是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他并不敢声张,而只是凑在郭嵩的耳边悄悄说着。

听闻消息,郭嵩先是一惊,而后瘫坐在地上,幸而属下及时扶住他,许久才缓过神来。原来,万江的皇帝终究不能容忍坐镇关州的他,不仅逮捕了他全部家眷,还下密诏给各路节度使,一同围剿他。

“朱守胤已派人将密诏送来,他说只要我们在景阳起兵,他必从海州方向配合我们行动,”柴桐又报告,“只等舅父决断!”

“让子腾秘密赶往越州,拉拢越州出兵,牵制湘州之敌,条件可以开得优越一些,”越州的赵军寅是郭嵩手下年轻将领赵子腾的同族叔爷爷,郭嵩知道,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自己的盟友多一点,“让守胤大哥密切关注江宁动向,防范李璟有动作。”

“还有,”柴桐刚要离开,郭嵩又叫住了他,“给我备马,我要动身前往清州,面见李凌浩,你亲自安排。我走之后,你主持关州事物,一定要防河东之敌与涌关之敌合流来犯。”

之后的故事,便是李凌浩率数万党项骑兵自清州东来,绕道草原奇袭净月城,进而占据云州,而后与自关州而出的郭嵩一同攻取河东,此后,郭嵩沿着晏州、河州而下攻占汴郡,向西攻入万江,席卷天下,与当年李继存、石恒的路线一模一样,他不得已做了中原的新主人。

只是,他的妻子叶绮云与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万江被杀害。

那一年冬天,郭嵩带着他们的尸骨重回晋阳,将妻子叶绮云埋葬在李淄坐、李继存身边,她终于魂归安州了。

站在晋阳的街头,在广和楼的喧嚣声里,在北风呼啸的季节,郭嵩再也难掩心中的痛楚,不觉嚎啕大哭。关西大战之后,自己被李思恭俘获,即使身陷囹圄,大牢之内的自己未掉一滴眼泪,后来与张钧飞于中秋夜血战羽林卫,身之将死也未曾丝毫恐惧,哪怕张钧飞决意远走西州,自己也只是觉得伤感,却从未如今天这样情绪失控。

他回忆起多年前与张钧飞在雍州大牢里面的对话。

“我很难想象你会和起义军那些乌合之众搅合在一块。”张钧飞说道。

“你是说郑浩他们?”他抬头问。

“是的,”张钧飞压低声音,“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群盗贼而已。”

“其实,他们与我都曾有过共同的理想。”他回答。

“什么理想?”张钧飞继续问他。

“均天下,”他边说边摇头,“只是后面一切都变了,我也很疑惑众人为何都丧失了在盐帮里面时的豪情与义气。”

“只有你还坚持着最初的那份初衷,我敬佩你,”张钧飞语重心长地说,“也许,你并不孤独,这世上还有许多人与你一样,怀揣着同样的理想,比如我,比如我的好兄弟李继存。”

那些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人都已远去,自己成为这个纷乱时代最后的见证者。

斯人已去,故事却还是旧的。于是人们感慨,历史总是惊人得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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