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明能走、能跑、能跳了，天气也暖和了。宇文城开始带着他接触大自然，去看花草树木、河流湖泊、高山冰川，看成群趴卧在海边的海豹，看天空飞翔的小鸟，看树林里奔跑的驯鹿，看四处觅食的北极狐，看跳跳钻钻的野兔。每到一处地方、每发现一件新事物，宇文城会让儿子自己先观察一会儿，然后让他描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再给儿子做适当的补充，最后和他一起继续探索。

这次，宇文明趴在一个小土丘下面，钻进了一丛密密的杂草。

宇文城站在旁边看了半天。他想过去把儿子拉回来，但又觉得应该没什么危险，就没去管。过了一会儿，宇文明从杂草里探出身子，衣服上、帽子上沾满了草棍和泥土。

“爸爸！”

宇文城刚好走了神，在想别的事情，没注意到儿子的呼叫。”

“爸爸！”

“啊？”宇文城猛转过头，瞧见了趴在杂草丛边的儿子。“怎么了，明明？”

“你探！”宇文明指着杂草丛。

“什么？”

“你来探嘛！”

宇文城只好走过去，也趴下身，拨开杂草往里瞧，这才发现杂草丛中有一个圆圆的洞。

宇文城从杂草中抬起头，宇文明就问：“爸爸，那系行么？”

宇文城想了想，又扒开草丛仔细闻了闻，对儿子说：“是野兔的洞。”

“野兔的洞系行么？”

“就是野兔的家。我们人住在房子里，野兔自己挖洞盖房子，洞就是它们的家。”

“哦——”宇文明应了一声，紧接着又问：“夹们的家都系建jiài地面上，野兔的家为侠建jiài草丛以？”

“因为它们要隐蔽、要藏起来呀！”

“为侠要影蔽、为侠要藏起yái？”

“不要让北极狐或者其他的食肉动物找到、捉到啊。”

“要系捉到会井么样？”

“北极狐会把它们吃掉。”

“七叫？”宇文明吸了一口凉气。

“嗯。”

宇文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北极狐为侠要七野兔？”

“为了活下去啊。”

“那野兔七侠呀？”

“野兔吃草。”

“北极狐为侠要七野兔才能活？”

“它们是食肉动物，不能吃草，必须吃肉。”

“那活活的野兔就样北极狐七掉呀？”

“嗯。”

宇文明沉默了好半天。沉默过后，他忽然趴下身子又往草丛里钻，一面钻一面向前伸着手，叫道：“野兔！野兔！yái！yái！”

宇文城不解：“明明，你为啥要叫野兔出来？”

“我要把野兔带回家，保护它们，不样它们被北极狐七掉！”

宇文城摇头笑道：“明明，你不能这么做。这是自然规律：北极狐如果吃不到肉，也会饿死的。”

宇文明又不说话了。宇文城以为儿子明白道理了，就没在意。等他蹲累了想起身的时候，见儿子还趴在草丛边上，两眼泪汪汪的，还有两滴泪在脸颊上挂着。

“怎么啦？明明！”

“那么活星星的、可爱的野兔就被北极狐七掉热……”

宇文城叹了口气：“是啊！每一种生物都是为了活着，活着才能延续后代、才能留存基因——包括我们人。我们都在为了生存和更好地生存想尽办法、努力拼搏。”

“我们人也七野兔？”

“我们不吃野兔，我们吃养殖场里的兔子和其他动物、植物。”

“为行么要七？”

“吃了食物我们才能活下去啊！”

宇文明就这样趴在草丛边和爸爸你一句、我一句探讨了半天。直等到宇文城发现地上冰凉，才恍然间想起来儿子已经在地上趴了好久。他赶忙把宇文明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拍拍泥土、摘摘草棍，一边拍一边摘一边说：“明明，大自然是丰富多彩的，也是公平的。所有生物最终都要死去，死去以后又变成大自然的一部分，为新生命的成长创造条件。它们身体的一部分也会重新来到新生命的体内，成为新生命的一部分。你就是爸爸妈妈身体当中的一部分结合成长起来的呀！”

“我也系？”

“对呀！”

“爸爸妈妈你们也被七跺？”

宇文城笑了：“不是被吃过。我们用其他方法分离出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你。你不是看过妈妈的肚子吗？你在出生以前就是妈妈身体的一部分，医生划开妈妈的肚子才取出了你，你才从妈妈的身体上分离出来。”

“哇……嘶……”宇文明夸张地吸着凉气，“那咩咩疼么？”

“当然疼啦。不过这都是大自然的安排，是自然规律让我们这么做的。”

一岁半的宇文明暂时还不能理解这些。他唯一理解的是：北极狐吃野兔，食肉动物吃食草动物，食草动物吃草，人吃植物、吃动物都是大自然的安排，是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回家的路上，宇文明一直半低着头、郁郁寡欢。宇文城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情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儿子身上。可是儿子太聪明了，他的头脑过早地盛下了很多成年人都还没有盛下的东西，他的心灵也过早地产生了很多成年人都还没有产生、甚至一辈子都不会产生的思想。

这就是自己的天才儿子，这也是事实。

宇文明早上醒来，没有见到爸爸。连叫了两声，空荡荡的家里没有任何回应。

“羊羊，”宇文明问摆在床头的“羊羊”，“你叽道爸爸去哪了吗？”

“羊羊”细声细语地答道：“爸爸一早就出门去了。”

宇文明用胳膊肘扒着床沿，两只脚往地下探。探了好一会儿没够着地面，便尝试着把一只胳膊肘往下放。这一放失去了平衡，歪着身子就从床上掉下来，摔了个仰面朝天。疼倒不怎么疼，可着实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候，宇文城推门进家了，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觉着卧室里有响动，进来一看，宇文明正圆睁着两眼、满脸惊恐地躺在地上。

“明明！”宇文城扔掉手里的东西，一个箭步扑过去就把宇文明抱起来，“摔疼了吗？”

宇文明瘪了瘪嘴，“哇”地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叫：“爸爸……爸爸……哇……”

宇文城抱着儿子晃悠了半天，又是亲脸蛋又是蹭脑门。宇文明并没有摔着，也没有吓着。他之所以哭，是埋怨爸爸没在身边。现在爸爸已经用实际行动弥补了自己的“过失”，他也就不哭了，挂着两行泪问：“爸爸你去哪热？

宇文城替儿子擦干眼泪，把他放下，指着自己摊在地上的外套：“明明，你看那是什么？”

原来，进门的时候宇文城用外套包了些东西，看见儿子躺在地上，直接把东西一丢就来抱儿子。现在外套已经摊开了，里面的东西爬了出来。

是两只灰毛长耳朵、和宇文城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兔子！

“野兔？”宇文明立刻面露喜色。

“嗯。”

“哪yái的？”

“早上我出去买早点，看见这两只野兔躲在咱们家院门外面。可能是刚刚断奶、从家里跑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躲到了这里。我怕北极狐把它们吃掉，就抱回来了。”

“哇……小兔兔角不到咩咩热？”

“是啊。”

“那我们帮它们角！”

宇文城摇了摇头：“我们都不知道它们的妈妈是谁，也不能看见兔子洞就往里放。如果放错了洞，大兔子回去发现它们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会把它们赶出家门。”

“嘶——”宇文明吸了口凉气，“斤的吗？”

“真的。现在这两只小兔只能待在咱们家，由咱们来当它们的爸爸妈妈。”

“哦。”宇文明充满爱怜地走到兔子身边，趴下身就和它们蹭鼻子。两只兔子也不怕生，见了宇文明也不躲也不跑，而是好奇地凑上鼻子来闻。

宇文城从厨房拿了些菜叶跟胡萝卜放在地上，“兔子爱吃青草和蔬菜，咱们先给它们吃点饭。它们在外面跑了那么久，夜里又冷，一定饿了。”

“嗯！”宇文明答应着，细心地把菜叶撕成小片，递到兔子嘴边。兔子张嘴咬住，咔擦咔嚓地嚼了起来。

宇文城悄悄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私网机，给一个叫“兔宝宝之家”的宠物店发了条消息：“小兔子收到了，儿子很喜欢，谢谢你们！”

宠物店回道：“很高兴您和您的儿子能喜欢它们。希望它们在你们的呵护下健康成长，给你们带来更多快乐！”

“谢谢！”

从此，宇文明除了爸爸、妈妈和“羊羊”，又多了两个新朋友：兔兔妹和兔兔弟——它们恰好是一公一母。

“他自己还需要大人照顾呢，你就让他照顾两只兔子？”钟毓媛质问宇文城。

“明明这么有爱心不是挺好的么！再说照顾小动物也正好能培养他的独立性和责任感，对他的成长也有好处。”

“你是不是用什么东西引诱过他？”

“这话怎么说？”

“你总不会凭空想起来给他买一对兔子玩吧？”

宇文城哭笑不得，就把带儿子出去、儿子发现野兔洞的经过讲了一遍。

钟毓媛眼睛瞪得老大：“他真是那么说的？”

“意思差不多：就是不理解人为什么要吃肉，为什么不同物种间会互相残杀，自然界为什么那么残酷。”

“他才多大，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也不稀奇呀，小动物们那么可爱，你想想它们被猎杀、被屠宰的情景，你不觉得残忍吗？”

“我并不是说那么做不残忍。但明明才一岁半，他怎么会想到这些呢？”

“这还奇怪吗？他的智商怎么上了二百八的？”

钟毓媛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兔子的成长可比宇文明快得多。开始的一两个月宇文明还能用双手把一只兔子抱起来，入冬以后他再要往起抱兔子可就费劲了。兔子长大了，食量也大了，拉得也多了，原来放在客厅里的兔笼不够用了，家里的气味也越来越难闻了。宇文城专门收拾出一个房间当兔子的家，平时房门关着，只在“放风”的时候让它们在客厅里跑跑。宇文明却不嫌兔子的气味，每天总要花一两个小时和兔子待在一起，还跟兔子蹭脸、碰鼻子。

借着养兔子的机会，宇文城开始教儿子认识自然、认识生物，教他读书识字，开始了第二个阶段的“成长计划”。此时，“羊羊”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

宇文明就像一个“虫洞”，一面贪婪地吞食着一切他能够接触到的知识，一面在恰当的时机和场合把它们“释放”出来。宇文城刚教会他数数，他就能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宇文城试着教他进位和借位，宇文明马上就能举一反三，不论多少位的加减法都能算出来。宇文城手把手地教他写字，不出三遍，宇文明自己就能歪歪扭扭地把字写出来。虽然算不上好看，但一笔一画都不错。

宇文城有点儿不信“邪”，纯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开始教儿子学乘法。他先让“羊羊”演示了一遍乘法的原理。宇文明只看过一眼就拍着手说：“我知道了！乘法就是同一个数字的好多次加法！”——接近两岁的宇文明已经能咬清大部分字词，连“妈妈”也叫得清清楚楚了。

宇文城心里一动。尽管过去一年多来儿子已经一次又一次刷新了自己的认识，但这次的表现还是让他无比震惊。他问道：“明明，你知道九九乘法表吗？”

宇文明摇头：“不知道。”

宇文城让“羊羊”把乘法表打出来，对他说：“背会了九九乘法表，你就可以算个位数的乘法了。以后不管算多大位数的乘法，都要用到它。”

宇文明用眼睛扫了两遍，望着宇文城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宇文城睁大眼睛，“你记住了？”

“不用记，我知道了。”

宇文城不信，让“羊羊”收起乘法表，问宇文明：“八乘以九等于多少？”

“七十二。”

“九乘以八呢？”

“一样，也是七十二。”

“六乘以五呢？”

“三十。”

“九乘以九呢？”

“八十一。”

“七乘以十呢？”

“七个十不就是七十吗？”

宇文城拍了拍脑门，摇着头笑了。其实他是想给儿子一个突然袭击：前面全是个位数乘个位数，一下给他来个十，他也许会多思考几秒才能理解。没想到儿子真是聪明绝顶，没“上当”。

“那七乘十一呢？”

宇文明顿了两三秒，答道：“七十七。”

“怎么算的呢？”

“十个七是七十，十一个七就是七十再加七。”

“那七乘十九呢？”

宇文明过了四五秒才回答：“一百三十三。”

“哦？这个又是怎么算的呢？”

“十个七是七十，九个七是六十三，七十加六十三是一百三十三。”

宇文城不知不觉间已经跟儿子较上劲了。他不甘心地又问宇文明：“明明，你知道二十以内的乘法怎么算吗？”

宇文明想了想说：“先乘十，再乘个位数，再把和加起来。”

“我告诉你一个速算口诀，你想听听吗？”

“好！”

“头乘头，尾加尾，尾乘尾。”

“什么意思？”

“你看，比如十九乘十九：头乘头是一，尾加尾是十八——这个‘十’要当成‘一’加到前面的‘一’上，也就是‘二’，尾乘尾是八十一，这个‘八’也要加到前面的‘八’上，就是十六，把‘十’作为‘一’再和前面的‘二’相加，这样得出来是三百六十一。”

宇文明用自己的方法心算了一遍，和爸爸得出的结果相同。

宇文城本以为儿子会像以前一样兴奋地拍手，没想到宇文明竟皱起了眉。

“怎么啦，明明？”

宇文明抬头看着宇文城：“为什么口诀是这样的？为什么按这个口诀就能算出正确的答案？”

“这个么……”宇文城刚想给儿子讲，又打住了，反问宇文明：“明明，你想想这是为什么呢？”

这回宇文明终于被问住了。他摸了半天脑袋，想了一会儿感觉没得要领，看了一眼宇文城。

宇文城暗自得意。不过下一秒他就在心里咒骂自己道：“他还不到两岁呢！你竟然还得意！真不害臊！”

宇文明让“羊羊”打出全息，他自己用手指比划着开始列式子：先在上面写下一个“1X”——就是“1”后面加一个叉代表被乘数，又在被乘数下面写下一个“1X”，在第二个叉上加了一道横杠代表个位数和被乘数不同的乘数，然后画上一道横线，竖式相乘，横线下第一行是加了横杠的叉在前，两个叉的乘积在后，第二行是“1”在前，第一个叉在后，接着再画一道横杠，把两条横杠之间的数字对位相加，拉下来就是“1”在最前面，两个叉的和在中间，它们的乘积在最后。算到这儿，宇文明一拍脑袋：“是这样啊！”随即扭回头对宇文城说：“我知道了，爸爸！两位数相乘的结果是三位数，三位数的每一位正好对应‘一乘一’、‘尾加尾’和‘尾乘尾’，只要把加出来和乘出来的超过它们自己位数的数字算到高一位的头上就行了，这不就是‘头乘头、尾加尾、尾乘尾’吗？就相当于先用十乘十，然后把两个个位数分别和十相乘，再相加，个位数是几就有几个‘十’，最后再把两个个位数相乘！”

听完儿子的解释，宇文城瞠目结舌，愣了好几秒才想起来鼓掌。还没等他掌声落下，宇文明就像悟到了什么似的，看着宇文城，两眼放光道：“用同样的办法还可以得到任意两位数乘法的口诀，只是更复杂一些，道理是一样的！”

宇文城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事实。他告诉儿子，这种方法叫“代数学”，也就是用字母代替数字——可以是任意数字——进行计算，得出算术的一般规律。他没敢告诉儿子这是中学一年级的数学知识——一是怕儿子骄傲自大，二是担心：照这样的速度下去，没等儿子到学龄，自己的数学知识可能就不够教他了，那时候该怎么办？……天哪！没法想象！

钟毓媛圆满完成了自己军旅生涯的第一个服役周期，在宇文明过完两周岁生日的第二天晋升为中尉，调任北大陆战区司令部作战参谋助理，工作地点在北海月岛靖北市。宇文城听说能去靖北，心中忍不住涌上一丝窃喜：离北辰又近了一大步。尽管还不能去天文台上班，但地理位置近了，心理上的距离似乎也就缩短了——即使自己明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收拾好行李，望着空荡荡的家，宇文城感慨万千：这就是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当然，按理说应该是自己和钟毓媛一起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后两年还要加上宇文明。但是这三年里钟毓媛只有三分之一时间在家，剩下的三分之二都是自己一个人或者自己和儿子一起度过的。这里是自己毕业以后、也是结婚以后的第一个家，是儿子出生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自己漫长的生命历程中，还有三年时间是在靠近北极圈的碧州度过的：这里的夏天是那么短暂，冬天是那么漫长，大部分时间除了冰海、冰川就是荒野、沙砾，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繁华的商区，只有零散的住宅和二十四小时无人值守的便利店，散个步就能出城，出了城就是冰海雪原……虽然生活比较单调，却经历了一个生命从孕育、萌发到出生、成长的过程——想想就觉得奇妙。大多数孩子对三岁以前的事情是没有多少记忆的，但宇文明十之八九属于那少数的例外。相信他长大以后，也会对自己生命中最初这一年多时光充满无穷的回味吧！

也不知道宇文明是年幼无知还是秉性豁达，他一点儿也不像爸爸那样满心惆怅，反而对即将前往的新家充满期待，一个劲儿地催着爸爸妈妈快走。钟毓媛帮他戴好恒温盔，笑道：“好啦，好啦！这就走！”

最后一袋行李被抬上托运车之后，车厢关闭，径直开往机场。宇文城、钟毓媛各背了一只双肩包，装着随身物品。宇文明也背了一个可爱的小包，包里装的是水壶和他的“羊羊”。宇文城让钟毓媛和宇文明先出门，他自己最后把家里环视了一遍，喃喃道：“再见了！但愿这辈子还有机会回来看你！”就锁好门，踩着妻儿的脚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