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零九个月了。在这并不算短、也不算长的两年多时间里，宇文城亲眼见证、亲身经历了儿子一点一滴的成长和进步：从张开细细的眼缝、第一次露出小小的黑眼珠，到长成又大又圆、又黑又亮、充满灵性的一双明眸；从一团“任人摆布”的小粉肉经过翻身、爬行、迈步，到现在成为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儿；从圆张小嘴叫出第一声“哦”到口齿伶俐、侃侃而谈；从眼神里第一次出现“灵魂的闪光”到今天和爸爸妈妈辩论“形而上”的问题……回想起过去的一桩桩、一件件，看着眼前聪明可爱的儿子，宇文城几乎觉得这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幸福的源头了。
如今，儿子竟善解人意地劝自己重拾当年的梦想，并且主动提出要去幼儿园，以这种方式把时间“还”给自己，帮助自己“圆梦”。
宇文城一把抱起儿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明明，你真的愿意让爸爸去天文台？你能舍得爸爸像妈妈一样，只能每天晚上和你见面？”
“有什么不行？”宇文明的语气和神态出奇地自然，“去了幼儿园我可以认识更多的人，会有更多的人陪我，我也不会孤单。去幼儿园又不像上班，如果我哪天不想去了，想一个人独处了，就可以不用去，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想做什么做什么！”
“那你不会想爸爸吗？”钟毓媛问。
“当然想了！”宇文明一歪头，“可是爸爸也该有他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不能总是围着我转哪！再说我们离得又不远，爸爸想回家随时可以回来，我想见爸爸也随时可以过去，我们并不算分开，又不是像太太奶奶那样永远见不着啦！”
听完儿子这番话，不但宇文城，连钟毓媛都吃惊非小。
在宇文明身上，热情与理性、冷静与活泼、天真与“成熟”、积极与淡泊……这些几乎不可能相融的性情居然可以如此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即使是习惯了儿子天才表现的宇文城和钟毓媛都感到震惊。而且，宇文明所融合的恰好是父母身上两两相对的特点：钟毓媛的积极、热情、成熟、活泼，宇文城的理性、冷静、天真、淡泊。在性格方面，他真的就像两个人的合体。哪怕是看起来属于他“独有”的性格：多情、博爱、悲悯、好奇心强……似乎也都能在宇文城和钟毓媛身上找到影子。
对宇文明的自理和自主能力，宇文城绝对放心。儿子这么一说，他也有点儿心动。但从儿子出生到现在他几乎是每天二十四小时陪伴，真要离开半天、晚上才能见面，他倒有些舍不得了。“让我想想。”宇文城既是对儿子、也是对钟毓媛说。
晚上，宇文城在公网上查到了靖北市内全部十二所幼儿园的资料。他首先排除了市区以外的三所——交通工具再方便，也抵不过近在家门口的便利。剩下的九所都分布在不足一百平方公里的市区里，其中四所距他们住的公寓不到两公里，最近的一所出了公寓门拐上布尔街就到。宇文城在这九所幼儿园里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找出三所他认为最合适的，问钟毓媛：“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觉得好没有用，得问明明。”
“我是要问他。我也不告诉他我偏向哪个，先让他自己选。”
宇文城和钟毓媛把选幼儿园的事跟儿子一说，宇文明不假思索道：“就去最近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钟毓媛问：“为什么选最近的呢？”
宇文明头也不抬地说：“因为离家近啊。”
“如果离家近的幼儿园里小朋友少、离家远的小朋友多怎么办？”
“朋友不在乎多少，只要玩得好。”
宇文城和钟毓媛心里有数了。
第二天上午，宇文城让儿子一个人在家，自己去了布尔街上离家最近的这所幼儿园。刚走到门口，里面就迎出一位白皮肤、深眼窝、大眼睛的年轻姑娘。姑娘对宇文城微微一笑：“先生，欢迎来到新月幼儿园！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呃——我……我的孩子准备上幼儿园了，我想提前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欢迎！您的孩子有多大年龄？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儿，现在是两岁九个月。我们打算让他明年上，那时候他就满三岁了。”
“三岁——那他可以进我们的幼儿小班。他中午要回家还是留在这里？”
“应该要留在这儿。”
“没问题！我们会给所有的小朋友安排午饭和午觉，保证他们吃得好、睡得好！”
“他……偶尔可能不会过来，或者半中间儿自己回家。”
“您家的住址在哪里？”
宇文城说出了公寓号码。
“哈！就在我们附近呐！可以！我们不限制任何一位小朋友的自由。不过他毕竟年龄小，除了每天来去需要家长接送，如果中间需要离开或者返回的话，也应该由家长接送，您了解吗？”
“啊？”宇文城愣了一下，“他……我们恐怕做不到……他可以每天自己来自己走啊！”
姑娘爱莫能助地摇摇头：“对不起。考虑到孩子的年龄，我们不能允许他们自己独来独往，必须由法定监护人或者法定监护人指定的成人接送，而且要在我们这里提前登记身份，没有提前登记的成年人是不允许从我们这里接走任何孩子的。”
“那……”宇文城憋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咂嘴叹气。
“您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如果有困难，我们也可以帮您联系专业的接送员。”
“那个……有人接送也好。不过我们的孩子……您见了就知道了……确实不需要接送。”
“啊？”这回轮到姑娘发愣了，“您的孩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他……”宇文城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姑娘笑了：“您可以把他带过来吗？您看，我们幼儿园不仅有幼儿班，还有婴儿班，零到四岁的孩子都可以在我们这里得到很好的照顾，您尽可放心！我们的教师都经过专业培训，而且大部分都有一年以上的工作经验，无论什么类型的孩子都能在这里生活得很愉快，都会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的！”
“这个……”宇文城搔着后脑勺笑道，“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哎，我把孩子带过来和你们见见吧！”宇文城想说“我担心你们的智力还不足以应付他”，但是念头刚一出现就被压下去了：那么说太疯狂、太目中无人了。
“好的！我们随时有人值班！方便留下您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吗？”
宇文城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私网账号，跟姑娘道了别。
半小时以后，宇文城领着宇文明回到了新月幼儿园。此时门口已经换了一个人。也是个年轻的姑娘，不过是一位黄种人，大圆脸、高颧骨、矮鼻子、小眼睛，明显是游牧民族的后代，虽然不太符合宇文城的审美观，但是看着憨憨厚厚的，别有一番魅力。见一位年轻的男子带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走到门口，姑娘立刻迎了上来：“您好！欢迎来到新月幼儿园！您是来送孩子的吗？”
“呃……我叫宇文城，刚刚在这儿登记过。”
“哦……知道了！维尼雅和我说过……哎！维尼雅！那位先生回来了！”
那个叫维尼雅的白人姑娘从一间教室里走了出来，先问了宇文城一声好，紧接着就把目光投向宇文明：“哇！小朋友你好！欢迎！”
宇文明笑着还礼：“维尼雅姐姐你好！”
“哈哈！你好！”维尼雅边说边走到宇文明身边，蹲下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宇文明。”
“平时爸爸妈妈怎么叫你呢？”
“明明。”
“你好明明！准备来上幼儿园了？”
“嗯！”
“是爸爸妈妈要你来的吗？”
“我自己要来的。”
“哦？”维尼雅抬头看了看宇文城，又回头面对着宇文明：“你为什么要来呢？”
“让爸爸上班。”
“让爸爸上班？”
“爸爸为了照顾我已经两年多没上班了，我要是来了幼儿园他就可以回去上班了。”
“哦！”维尼雅拍拍宇文明的肩膀，“真是个好孩子！你喜欢让爸爸上班吗？”
“喜欢！他可以做他自己喜欢的事！”
“做什么事呢？”
“研究天体！”
“啊——你爸爸是一位科学家！真了不起！”
没人看他，宇文城自己就红了脸。
“那是他的理想。”宇文明替爸爸说。
“是吗？那你喜欢上幼儿园吗？”
“我上也可以，不上也可以。为了让爸爸安心工作，我就来上了。”
维尼雅被宇文明的机智打动了。她笑着问：“那么你来幼儿园里打算做些什么呢？”
“这儿有和我一样的朋友吗？”
“有！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作你的朋友！”
“可以带我去好玩儿的地方吗？”
“你想去什么地方？”
“去海边、去海底、去爬山……好多好多。”
“我们会定期组织大家一起出去郊游的。”
“那就好！”宇文明仰起脸看着宇文城：“爸爸，你放心了吧！”
短短几句对话，让维尼雅感到面前这个孩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他的语言清晰、流畅，思维也很有条理——尤其是他在和自己对话的过程中丝毫没有其他同龄孩子那种“嗲声嗲气”的感觉，非常平静、自然。维尼雅继续问：“你爸爸说你可以自己来幼儿园、自己回家，是真的吗？”
宇文明点头：“真的。离家这么近，我走几步就到。”
“你不会迷路吗？”
宇文明明显想笑，但是迅速地掩饰了过去，答道：“不会。”
维尼雅亲眼看到了宇文明刚刚的表情，心里吃了一惊。
“可是我们幼儿园有规定，每位小朋友来回必须要爸爸、妈妈或者保姆接送，你说怎么办呢？”
宇文明撅着嘴想了想说：“维尼雅姐姐，这项规定有通融的余地吗？”
维尼雅心里又吃一惊，不过没有表现出来，笑着摇摇头说：“对不起，没有。”
“嗯……”宇文明歪着脑袋一边挠头一边皱眉，想了几秒钟后把脸回正，盯着维尼雅问道：“这样可以吗：我妈妈上班的地方离这儿很近，她早上可以先把我送来再去上班，晚上下班以后再来接我。”
“好呀！”维尼雅拍手称赞。
“可是……”宇文明又挠起了头，“要是我中间想回家、或者妈妈临时有事儿不能来接我呢？”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黄种人姑娘笑道：“没关系！如果你只是偶尔在半中间回家，我们可以送你回去！”
维尼雅表情复杂地瞧了瞧她的同事：“这……可以吗？我们又不是专业的接送员……”
黄种人姑娘憨憨地一笑说：“他家离得这么近，耽误不了几分钟。我们这儿人这么多，总能有人腾出空来的。”说着低头对宇文明笑道：“你也不会经常待到一半就回家的，对不对，明明？”
宇文明认真地回答：“我会尽量少给你们添麻烦！”
“好！一言为定哦！可不许反悔、不许失信！”
宇文明举起右掌：“我保证！”
从幼儿园回到家，宇文城还没说什么，宇文明先开了口：“爸爸，我们换一家幼儿园怎么样？”
“啊？！为什么？”
“我不好意思麻烦他们。看维尼雅姐姐的表情她好像并不愿意送我。”
“他们既然答应了，就会做到。”
“那如果有不需要大人接送的幼儿园呢？”
宇文城摇摇头：“恐怕没有。”
“我们去找找看！”
“不用出去找，在网上问问吧。”
“好！”
父子俩找到其他几所幼儿园的网站，挨个儿问了一遍，没有一家幼儿园允许孩子自己来、自己回。
“是吧！”宇文城像对待同龄人一样“幸灾乐祸”地看着儿子。
宇文明也像大人似的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幼儿园要是也可以定做就好了。”
解决完儿子的问题，接下来就是自己的问题：假设自己能去天文台上班，那么每隔一天就要在靖北和北辰两座城市之间往来一次。靖北到北辰的直线距离超过一千三百公里，来回只能坐整点的直飞航班。加上去机场和出机场的时间，总共需要半个多小时。中午是没必要回来了，只好在天文台将就一下，或者可以回合静的家里，还能和父母见一面。关键是，自己还能回去工作吗？自己离开天文台已经快四年了，期间虽然没少进虚拟世界、没少和同行们一起交流、讨论，毕竟还是缺乏现场氛围的熏陶和亲身实践的锻炼。天文学研究不同其他，有虚拟世界就有一切。不和实实在在的“天空”打交道，就只能依赖二手资料、“嚼剩饭”。最主要的是，这四年里自己有三年把大部分都精力倾注在儿子身上，几乎是远离了自己的专业、远离了“学术圈”，比四年前不但毫无进步，甚至还退步了许多。现在冷不丁想回去，人家还能要吗？
没人能替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宇文城憋了三天，没有勇气跟天文台联系，硬着头皮给时空打了个电话。
时空一听宇文城想回天文台工作，想也没想就说：“好哇！你早就该回来了！照顾孩子没的说，作父亲应该的。现在既然孩子去幼儿园了，不需要你照顾了，你还不回来干嘛！”
“可是我有四年没碰过……”
“不碍事！不碍事！你的底子好，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恢复！而且天分这东西最经得起时间考验。只要脑子聪明，就算把过去所学的东西一股脑都忘光，重新再学一遍也还是比一般人强！至少能和以前持平！”
“恐怕不行，”宇文城摇头笑道，“我学那些东西的时候年龄还小，正是智力飞速发展的时候。现在我都快三十了，脑子肯定比不上从前。知识也许还能增加，智力上……”
“我说的是把所有东西都忘光，你现在又没忘光！好了，你别担心这个了！我这就给天文台打电话，介绍你回去！”
“不不不！”宇文城赶忙阻拦，接着有些害羞地说道：“时空老师，我不想凭借你的影响……我自己和天文台联系。”
“嗯……也好！”时空想了想说，“这样更能证明你的价值，同时也能证明你的担心多余。”
宇文城又酝酿了一整夜，第二天上午上班时间，趁着儿子不在身边，拨通了副台长的办公电话。
一个头发跟喜鹊窝一样的男人从办公桌前抬起头。宇文城一见他，他一见宇文城，都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对方满脸惊喜，宇文城也是喜出望外。
“宇文城？”
“尤方明？”
“好久不见啊！”
“你当副台长了？”
对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嗐……混日子，为大家的研究作保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也很厉害呀！一般人当不了！”
“人家那是不想荒废自己的正业！”
宇文城一时没想出怎么对答，于是光笑不说话。
对方却打开了话匣子：“哎，你和你的‘小仙女’过得好吗？”
“挺好。”
“她后来参军了？”
“嗯，一毕业就参军了。”
“唉！可惜……可惜了！”对方边摇头边叹息。
“怎么？”
“多可爱的一个小开心果，有啥想不开的要干那个！”
“她喜欢。”
“你就没劝劝？”
“劝不动。”
“是，你劝不动她，她的职业又不能自主，所以你只能扔了你喜欢的东西跟着她跑！”
宇文城低头笑着说：“还行啦，这不培养出个好孩子嘛！也值了。”
“是啊……你孩子多大了？男孩儿女孩儿？”
“快三岁了，明年就上幼儿园，男孩儿。”
“怎么样？跟你一样脑袋灵光吧？”
“比我强多了。”
“啊？那更厉害呀！一定和他妈的基因也有关系……那么聪明个小姑娘……唉！我就不说了……当然，你也下了不少辛苦吧！”
“嗯，”这一点宇文城倒毫不谦虚，“她回家的时间少，我陪孩子多一些。”
“就是嘛！好基因加上好教育，能不强嘛！那他上了幼儿园你不是就能轻松点儿啦？自己能干点儿事儿啦？”
“嗯……”就要步入正题了，宇文城的心又狂跳起来。尽管面对的是昔日的老熟人，可话到嘴边还是不好张口。
对方主动问道：“还是得继续干你的专业吧？”
“唔……我……是……想……”
“找着好地方了吗？”
“呃……还没。”
“那你不考虑回来吗？”
“回……”
“回天文台呀！”
“我……是……”
“你还有更好的地方？大学还是研究所？”
宇文城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憋红了脸说道：“我……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想回天文台。”
“嗐！早说嘛！”对方抓了抓蓬乱的头发，笑道：“你自己的意思得你自己说呀！老让别人猜！别人猜对了好说，猜错了不是耽误事儿嘛！”
“呃……”宇文城又傻笑着不说话。
“好叻！我一会儿就跟台长说！这任台长是你走了以后上来的，以前也跟咱们一起共事过，就是时间不长，叫蒋庸则——你大概有印象。”
“嗯！”宇文城记得有这么个人。
“你什么时候能来？”
“明年，过完年端假。”
“好！等我消息吧！”
“嗯，谢谢你！”
“不客气！再见！”
“再见。”
挂了电话，宇文城才感觉一滴湿湿的东西掉在了后衣领上。他用手抹了一把，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
没过五分钟，尤方明的电话打回来了，一接通就满脸笑容：“台长说了：欢迎你回来！还说有重要的工作交给你。”
宇文城心里豁然开朗，好像万道光芒照亮了心房。他想不起别的话说，只一个劲儿道谢，最后弄得对方都不好意思了：“好啦好啦好啦！我的宇文先生！我们还没谢你呢！你的数理分析能力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你走了以后时空先生还发了一通感慨，说天文台走了个超级计算机。现在超级计算机又回来了，谁不高兴！”
不管对方是客气还是恭维，反正宇文城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自己的问题解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