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烟录

《天玄烽烟录》

三八 杀阵中的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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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光早已黑透了,但朔阳城里却是一片灯火通明,着实让赵淳君臣三人暗暗地感到惊讶。毕竟对于这座边城十几年来的变化他们都知道,但赵淳是打伍里安那飞花似的情报里偶尔听了几句,黄琬是在地方官员上奏的本子中读到的,可这两种来源都是梦中的花水里的月,如果不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脚步去盘桓,谁又能想象得出这西北边塞上,居然真的有这样的一片繁荣呢?

至于白化延白大将军,在过去的十年里,倒是分别以虎贲副帅的身份代师巡察过两次朔阳,但那是大唐军队的常规巡察制度,目的在于使京中各部高级军官对于边塞要地的军镇情况得以了解,当然也带着明确的警示之意,叫那几位镇边的侯爷清楚陛下既是挂念着他们的劳苦功高,同时也一直在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但太远的就先不提了,起码曹方、齐太行、白化延这三代统帅,在率队巡边之时都只是巡察城防,检阅边军,会见将领。而这些行为全都是不涉及地方文职官员的,自然也就没有进城的必要。因为由这样的人带着队伍,那些地位也都不低的各部将军,即便平日里都没少受领地方将官的孝敬,此时也都不得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管那些素有往来的家伙如何给自己递眼神,也都只能眼不斜视,把一切力气都用来追随虎贲主帅的目光,放在那些火炮、军器、战马和队列的上面。

白化延的马已经行在了銮驾右侧,为的是方便与车里的赵淳和黄琬对话。方才在城门外,赵淳就吩咐将孙维等人让在队伍最前面,而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官员们此时也没有时间理顺那口都快喘不上来的气,只有胡乱抹一把汗水,就继续“热情地”为这三位贵人和七百骑兵引介通路。

人马都是从朔阳城南正门进来的,在行至那座位于城中心偏东一点儿的“真明别院”路上,孙维那个宝贝儿子倒是显出了他深得父亲真传的一面,将这途径大街小巷的典事故旧全都说得头头是道,包括但不限于历代君王踏足于此的名闻轶事。甚至连久处王宫的黄琬都暗暗称道,心说这小子的记性和讲故事的本领真是非凡,许多东西经他那嘴一说,倒是比先王实录中记载的更细,也更活灵活现。看来之前他在来请太子时是没发挥出来本事,摄于虎贲军的气势,竟然差点儿给埋没了。

白化延虽然心里对这样长于言谈的人是向来不屑的,甚至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样的人全都归属弄臣之列,就连那位老忠臣黄世伯要不是因为累身的功名,都得被他给纳入到这个队伍中去。但鄙视也好,白眼也罢,倒是都没耽误他不自觉越张越开的嘴。毕竟这孙公子的嘴皮子真叫厉害,虽然他没什么经验,但想必比起国都里那几位说书的老人儿都不见得差上分毫吧。

君臣三人耳朵里听着孙家小子的口吐莲花,但其实三人的注意力兵不可能只沉在景致里面。黄琬那一双笑眯眯的昏花老眼一直左顾右盼的,在旁人看来是流连在勾栏酒肆的灯红酒绿中,但实际上经过这一路的观察,早已在那些行人走马和玩友酒客里瞧出了不少事儿。他知道此时人多眼杂,即便心里有再多的惊讶,也没有在脸上露出一点儿破绽,甚至就连坐在一旁的赵淳,也只当是这位黄老大人上了年纪,遇到热闹就忍不住多凑凑,多瞧瞧罢了。

与老狐狸黄琬不同,白化延这头一次进城的样子倒是露了个彻底,不管是哪儿他都好奇,甚至那大眼珠子明显都有些不够用,一会被这边琳琅满目的店铺给引去注意,一会又叫那一旁的巧姐儿给喊去心思,整个人就像是在马上坐不住了一般,脖子来回扭个没完。

儿子既然做了引路的讲师,孙维此时安静得很,他将黄、白二人的表现全都看在了眼里,心中不禁又是一阵冷笑,为这两人难以抑制的失态而感到不屑。

“看样子这黄琬老儿着实在家里避了好一阵风头,心里是憋坏了,那老脸笑的都快成菊花了。而这白大将军嘛……哼哼,或许武艺能算得上顶尖,不过这定力可照他师父差得远了……”

孙维默默地评价着二人的表现,黄琬从五月初五开始就躲藏起来称病不朝这事儿他是知道的,但这老家伙从来也不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先王在的时候天玄城里黄宅的酒宴从来都是一流水准,这事儿不光他孙维,其他几个封疆大吏也都是清楚的。这一晃几个月过去,老家伙也素了不少时日,眼下这表现再正常不过了。

比起黄琬,孙维对白化延的评价就要差上更大一截了。他的年纪摆在那里,当年也算是跟齐太行站在一起议过军事的,因此对于这位虎贲旅的接班人一直当做半个晚辈来看。要说齐太行的为人和本事他是百分百的服气,那对于白化延这个晚生后辈,即便是提着刀,也就顶了天能尊他三成不错了。若是拿他现在这个眼花缭乱屁股扎刺的样子来讲,可能连最后的一成尊重,都是瞧着太子的面子才残留下来的。

孙维又偷偷去瞧赵淳,但太子坐在车的最里面,即便是四下的帘子都撩起来了,可还是来回换了好几个位置才算看清。

赵淳似乎从上了车就一动没动过,大氅把整个身子都盖住了,只露出了一张清白消瘦的面颊。他的双眼闭着,口鼻也几乎看不出呼吸的动作,一头黑发齐齐整整地梳在冠中,也许是因为几日赶路,颌下与唇上微微地透着没有打理的短须,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浑身透出的那种上位者的贵气,一点儿也不像个“不招待见”的冷宫幽怨人儿。

“这才是大唐太子的威严,不为凡俗所动,气定神闲。”孙维在心中点着头,对这个太子的神态举止都是很满意的,他去年曾接待过二王子赵谨,对那个纨绔公子哥儿的做派仍然是记忆犹新。若是客观地叫他去在这两位王子里选一个做大王,他肯定是要选眼前这位名正言顺又城府深沉的正牌太子。

真明别院到了,这是一座六进的宅子,虽说比起天玄城中那些王侯府邸都要差得远,但朔阳毕竟是军城,即便发展得再繁荣,城墙总不能随着经济的发展而年年扩建。所以按比例来说,在这样的城市里能占住这样大的面积,也足以够得上给国君做驻跸之所了。

进了院子,孙维就从儿子手里接过了讲解的任务,开始对着一主两副三位贵客讲起了别院的往事。赵淳三人虽然对这些往事都是知晓的,但也没有打断他的滔滔不绝。一直走到了最后一进的天井里,黄琬才在赵淳的示意下,用调笑的口吻示意孙维这都到地方了,可以闭嘴了。

“孙大人,我方才认真盘了盘,您在头一进里说的是院子的来历,在二、三进里说的是先帝驾临的历史,可从第四道门开始,您可就说的全是这一番儿都干了哪些活,填了哪些物件儿,还有你从腰包里掏了多少钱出来。而且我听您这个意思也就汇报了一半都不到,莫非这正房后面还有第七、八、九进?才能把您为殿下所尽之心全都通报一遍?”

孙维被黄琬把话头给截了,一张圆脸顿时憋得通红,心中虽是鞭挞了这瘦小老头子千百遍,但今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自己确实也有些失策,没计算好这个进度,早知道前三进的话都不说了便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哪里比得上后面这通显自己功劳的台词重要。

“呃,这个……侍中大人教训得是,确实是我太啰嗦了。殿下,您请吧,来瞧瞧这暖房合不合心意。”孙维胖手一挥,嘴里应付了黄琬一句,心想反正和你斗嘴既艰难又不划算,索性直奔正题,就推开了正房大门,躬身将赵淳给让了进去。

一样的雕梁画栋,一样的朱漆描金,赵淳此时也在心里暗暗称奇,甚至一时都有些恍惚自己这是不是一脚踏回了天玄城东宫寝殿。

“孙刺史有心了。”赵淳由衷地夸赞了一句,毕竟这里简直就是完全一比一地按照东宫暖房仿制的,连家具和铺盖的雕工和花色都一模一样。

听了赵淳这句夸奖,孙维的脸上浮起了一阵兴奋的红,笑嘻嘻地回答道:“殿下,您可莫要多心,当年入京修缮东宫的老匠师傅就是咱们朔阳人,叫臣请来做了这些活计,还望您能住的舒心,也算臣这份孝心尽到实处了。”

“哦,是这样啊。那想必你一定是从东南也请来了贡绣的老妪,从沈家那边也要了不少融州的木料喽?因此这针线木料才全都这样的原汁原味,对吗?”赵淳的语气仍然平平淡淡的,但这一句问出,孙维立马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把话给说多了,多到叫赵淳给抓住尾巴,多到自己没办法解释清楚了。

“老白,原来是咱们孙大人心思细,差事办得好,不然我还以为是伍里安那家伙把东宫画了细致的小像,偷偷地跟孙大人通了什么款曲呢。”没有理睬脸色变了又变的孙维,赵淳故意把头向身旁的白化延侧了侧,但说话的声音却似乎长了翅膀儿,直向着孙胖子的耳朵里飘去。

白化延还保持着之前在街上四处乱看的架势,仿佛对院子里孙维所介绍的每一处新添的砖、新加的瓦都感兴趣,甚至连每一间房子关着的门都特地去伸手推推,把头探进去瞧瞧,然后似乎是极为满意地认真点头称道。

赵淳的话足足说完了两三息的时间,他才从那种参观的状态里脱离出来,用惯常的粗豪大笑打了个哈哈说:“殿下,明月楼那些画像确实画的好,叫人只要看见一次,便能如临其境地知道地方是哪儿,人都有谁,甚至交谈的姿态和内容都清清楚楚。孙大人要不是讲了个中缘由,我也差点怀疑是不是那个大马脸卖了张东宫的画儿给他了。”

左耳朵赵淳的话还没从右耳朵露头,就被白化延赤裸裸的示意给堵了回来,此时孙维只觉得这两句绵里藏刀的招式在他的脑子里架成了一个交叉,而自己那个魂儿的脖子,就卡在这两把刀的夹缝里。

“殿下,白将军,您二位可就别拿我逗咳嗽了。我这肚子虽然越来越大,可里面的心眼儿和胆子却是越长越小的,哪里经得起您二位尊长如此提溜啊!”孙维一边用大袖子沾着额角,一边做作地赔笑答道。

“孙刺史,莫要当真,咱们几个也是没拿你做外人,才会调笑几句。”赵淳的声音春风和煦地又开始往孙维的耳朵里吹了,“我来之前曾叫明月楼给送来些朔阳城各处的小像,与黄侍中和白将军一起瞧了瞧。只是老伍那个没用的近来许是忙天玄城那些乱子疲沓了些,那画里的内容都没有及时更新,尤其是这真明别院,还是几个月前没修葺的老样子呢。”

孙维心中暗暗觉得可怕,几个月前明月楼的人曾到过朔阳城?还画了那么多小像带回京里?自己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岂不是说自己这些年在城里哪些地方修了什么东西,宫里都是一清二楚的?想必若不是因为天玄宴会那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扯了明月楼的腿,自己这几个月的许多布置此时也都要被太子等人给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这一连串的自我反问叫孙维的冷汗不停地从肥胖的头上冒出来,而且他想的入神,手上也忘了擦,竟是顷刻间在那张大脸的两侧现出十分明确的两道溪流。

“孙大人,怎地热成这样?是不是走得太急了?也难为你这一身肉了,听小老儿一句,从口舌和腿脚上想想办法吧,不然再过几年到了我这岁数,都是负担。”黄琬从来都是那个知道火候的人,赵淳早就示意于他,说自己负责点火,白化延负责添柴,至于对孙维这头肥猪烤到什么火候,就全靠他这位老掌勺来掂量了。因此他瞧准了关口,主动修了个台阶,也算把这个火候刚刚好的家伙从架子上给卸了下来。

“是极,是极!黄兄说的是极!这一身腌臜膘也早就叫咱烦恼,这次正可借王师北伐之事,多效鞍马之事,想必待到凯旋之日,我这也顺道卸去几十斤才好。届时我一定好好备上谢礼,叫我儿子亲自送进京城,以谢殿下及二位的救命之恩。”

孙维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出路居然是黄琬主动给的,当然立刻抓住机会,还小小地送了句吉祥话出去,轻轻地在赵淳和白化延的马屁股上拍了一拍。瞧得他们受了自己这番溜须后没有再说什么刁话,便急切地托了政务甚繁的名头,告罪回府了。

“殿下,这家伙也不怎么样,几句话就给他吓跑了,俺之前还当他能多装一会样子呢。”白化延不屑地啐了一口,粗声对赵淳说道。

“呵呵,他纵使有千般狼子野心,可发现在嘴上说不过老黄,当面发作又不够你塞牙缝的,不跑留在这里受气么?”

赵淳的话一出口,白化延的脸色更不屑了,像是觉着自己方才跟那腌臜肥货说了几句话,把口齿都弄脏了一般使劲又吐了几口痰,才正肃了面容,转身对黄琬说道:“黄侍中,是您先说还是我先说?”

黄琬露出了一个促狭的笑容,瞧了赵淳一眼后说道:“当然是你先,兵贵神速嘛。”

白化延先是点了点头,又认出了赵淳那表示赞同的眼神,就清了清嗓子说道:“殿下,从南门进来一共经过了十六坊,经过三层以上的高楼有七座,能容下百人以上的院子少说也有十所,若是要阻我们与城外士兵汇合,他们必然在这些地方做布置,我们若是硬冲,恐怕不行。而且那些高楼上若安排绞弩手,就算是我也没把握能护您周全。”

听见白化延这些话,黄琬脸上的笑早就没了,此时一双老眼中流露出了不少惊惧之色,正瞟着赵淳的神情。

“黄大人,是不是后悔跟我进城了?”太子的心思多细啊,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老家伙的胆怯,因而对白化延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转过来照顾这个老家伙的心思。

“哪里,哪里,老臣这一辈子虽是以胆小怕事著称,从来不敢干太冒险的事情。但眼下都随您进城了,自然是相信您的判断和白将军的本事,其实心中胆气足得很呐!”听见赵淳过问,黄琬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虽然脸色没压住,但口气却还得壮起来,不然这老脸算是在这两个小辈孩子面前彻底丢没了。

黄琬的外强中干是被赵淳和白化延瞧在眼里的,可现在谁会去戳破他?因此赵淳微笑着点了点头,就示意这气氛缓得差不多了,该继续讲正事了。

“这孙胖子顶不是个东西,别看他脸上赔笑嘴里装熊,实质上一肚子反心。刚才进来这一路上,我把这六进房子全看了一遍,您猜我发现了什么?”

赵淳哈哈一笑,口中接道:“这一路上你跟黄大人相处久了,怎地还学会卖关子了,快说吧,趁他老人家的胆量还没淡下去。”说完便轻轻拍了黄琬的肩膀一下,瞬间叫他那副枯瘦的窄骨头又哆嗦起来了。

“嗨,我跟您说。那屋子里里外外我都检查了,没有暗道,也没藏人,甚至连个带刃儿的危险玩意都没放,想必是这个家伙早想到我会认真搜查内外,不敢在这些地方留纰漏。只是……”

“怎么吞吞吐吐,但说无妨。”黄琬听了那些屋子里什么危险玩意都没有,顿时胆气又生,连说出的话都豪迈了些。

赵淳当然知道孙维不可能在这真明别院里真的一点手脚都不做,因此丝毫没有放松,而是用凝重的眼神望向了白化延伸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来。

“这是?难道……”

黄琬嘴上虽然口气大,但此时也跟赵淳一样瞧见了那粘在白化延手甲上的一抹黑红之物,而且他隐约猜出了这是什么东西,因此才抢先提出了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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