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烽烟录

《天玄烽烟录》

七五 朔阳变局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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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悼不是死了吗!”听得黄琬渐渐拉长变弱的话,孙维不禁一嗓子喊了出来。方悼被钱氏逼死在朝堂上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眼下黄琬为什么又要做这样的猜测?他是在吓唬自己?还是真的发生了些难以理解的事情?

黄琬见到孙维居然在自己这样一个小伎俩下就显出了慌乱,心里明白今日的铺垫已经足够。这个胖子已然成了惊弓肥鸟,接下来传递给他的信息即便再难以置信,也会在他的心里留下印记,足以影响他的判断了。于是黄琬清了清嗓子,把这信件朝孙维递了递说道:“喏,我认得方悼的笔迹,这封信写得虽说有八九分像,但没有落款还是不好判断的。”

孙维没有伸手,只是勉强地把眼神抛过去在上面扫了一眼就点点头道:“老大人明鉴,这极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做的,目的就是想借个死人的势头,来乱我王师军心。”

曹承先听孙维说得大义凛然,立刻反驳道:“虎贲将士忠诚坦荡,乱无可乱。即便这信不是方御史在天之灵传来,也定然是打算替他抱不平的,觉得起码要拿你孙大人一条命才能抵账。”

孙维这回说不出话来了,他想到方才那信中对自己的几样控诉,只有沉默以对。这倒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生出许多悔恨,而是在反思自己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钱太后做了如此多如此大的贡献,到底是会得到封候拜将的赏赐,还是最终逃不了被杀人灭口的下场?

“不说这个了,孙大人,我破个例给你看样东西吧。”曹承先的语气缓和下来,从座椅旁另外一张低案上拿来两份公文,一份是兵部的封子,另一份看样子像是私人信件,应当是附在第一份后面的补充。

“……因近日京中多变,奉上谕调襄武军返,协锦麟军固防京畿,虎贲粮饷补给诸事转由朔阳代供。另,责成朔州诸将,应整饬军备,及早对敌展开高压攻势,以免因故太子之事致士气之此消彼长,绝不可避战自保,损我大唐军威国威。若有闪失,则不论兵校将帅,必有重责!”曹承先清清楚楚地读完了兵部行文,抬眼看向孙维道:“刺史大人,这封信并非我故意截留,而是邓侍郎特叫信使直送军营,嘱咐我先看了再给城里送去的。”接着又拿起另一封私信,瞧了一眼继续念道:“承先贤弟,近日京中大事频发,赵老尚书暴死家中,封尚书亦被密探围逼入江,不知下落。此等公开清洗,已不避人耳目。襄武之事兄虽上书辩驳,但如石沉大海,已成定局。望贤弟可安抚诸营将士,暂寄篱下,与朔阳和平共处,莫要再生事端。况西北阵前久无捷报,朝中已有诸多猜测,或言拥兵自重,或称骑墙观望,暗中与敌绥靖。再加上伍里安近日又在城东大营里生出兵乱,死伤颇多。据初步调查,伍或是混在西北军运尸车队中回来的,因此那队兵也都被钱无咎捉去审问,想必已是有死无生。据以上,愚兄猜测大内已对朔阳生疑,才下督催速战之令。调还襄武军亦是担忧你等合兵一处,壮大实力。另:朔州刺史孙维心机深沉,以庞、宗、钱诸人之能,亦对其防备甚重,疑其首鼠两端。望贤弟暂时隐忍,凡事周知慎行。兄顿首。”

曹承先读完了信,将那第二份重新叠好,夹在了兵部公文里,然后朝孙维叫了一声:“嘿!接着!”就横着抛了过去。孙维冷不丁没有反应过来,正被砸在面门,登时也“哎呀”一声叫出来,但他此时也没心思与计较这些,只是羞恼地瞪了曹承先一眼,就急忙把那两份文书理好,仔仔细细地瞧了起来。

一共不过百余字,可孙维却结结实实地看了三四遍。作为久镇一方的大员,朝中各部主事官员的笔迹他当然都认得。不过有了前面那封疑似方悼的恐吓信在先,即便这是打着兵部旗号的公文,也需要看个仔细。他的目光最后在调令下面那方兵部落印上端详了一阵,又举起来侧着光看,终于不再怀疑,赌气似的把书信往桌上一丢,眉头深深地皱着,恨恨地盯住了脚前的某处地面。

曹承先已经没有了戏码,此时轮到黄琬开腔了,他慢慢地来到孙维旁侧,又扶着桌角躬下身来,把一只手敷在孙维那又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画面像极了一只干瘦的老狐狸在哄骗一只肥大虫。

“不瞒你说,曹将军给我看这封信时,我那副样子比你还不如十倍,当时就着了风,整整躺了一天一夜才起来炕,要不是今天要宴请你,我恐怕还打不起多少精神。”黄琬慢声慢语地,声音充满了疲惫和衰弱。配合他那蜡黄的脸,似乎病体真的又一下子发作起来了。但孙维的表情仍是硬着,连眼珠也不往他这边动一下,似乎也陷入了旁人打扰不动的深思中去了。可黄琬自然不会在意,继续说道:“既然京里已经捅破了天,眼下许多事也都可以明说了。我和那班老弟兄之所以舍了命陪太子北伐,原本就是想要离开天玄城这个是非之地,远离太后和钱无咎的刀口以求生机。何况京里到底还有着许多忠于太子的重臣压着阵,可以与我们这边遥相照应。可以说是朝堂上有方悼等清流御史可打硬仗,背后有赵老尚书拿住舆论筋骨,再加上封厉翁婿掌着兵部要事,以这三方的声望与威权,即便是太后再想发难,恐怕也能支持个一时半刻。更何况以这虎贲之勇,再加上几万襄武军随着,即便是你孙大刺史受了密旨想要对付我们,也得掂量掂量轻重吧?”

孙维似乎被最后这一句给打断了沉思,忽地把头转向了黄琬,目光阴冷极了。但老黄琬却毫不在乎,仍是保持着节奏慢慢地继续说:“别这么看我,我可没想扣你弑君的大帽子。”接着黄琬又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曹承先问道:“曹将军,你告诉孙大人一句实话,太子是被孙大人杀害的吗?白大将军如此生死不知的样子,怪的着孙大人吗?啊?”

目光顺着黄琬的手指瞧向了曹承先,但自己的满目阴冷却连接到了一片坦然,只见曹承先的表情出人意料地严肃平静,不仅轻轻摇着头,口气也是平和至极地说道:“回黄大人,回孙大人,末将认为,若论太子之死,孙大人定然不是凶手,还有白将军眼下这个样子,也不是被孙大人谋害的。”

这一番话可谓是惊掉了孙维的下巴,此时他一张宽脸显得更大了三分,整个人完全惊愕在那里。这可是曹承先,是白化延着力培养的接班人,可说是太子一党的死忠将领。况且从之前与他打过的几次交道来看,此人绝对是把自己当做头等嫌犯看待的。就算是黄琬这一次真的因为走投无路而没动歪心思,与自己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可真的就能在短短几日里,甚至就在今日这一顿莫名其妙的宴席里,就帮助自己洗清了所有罪责么?他觉得自己周身有几股冷飕飕的风在吹动,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肩,接着又木呆呆地缓缓朝两边看了看,最后才把目光投向黄琬,嘴唇干巴巴地皱了皱,竟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欣悦的笑声从黄琬口中传出,一张老脸上也绽着明确的得意之色,他也学着孙维的样子朝四周看了看,接着说道:“怎么了?孙大人莫不是以为这屋子里还有别的耳朵在听,别的眼睛在瞧?或是以为老夫使了妖术把曹将军给迷了罢?”

孙维尴尬地随着笑了一下,此时回话的声音竟是有了些明显的嘶哑,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动容地说道:“黄老大人,少将军,我孙维……我孙维真是,真是感念你们的一片真诚啊!”随着这一句出口,脸上居然还真的就挂出了两行泪痕。孙维任凭这两行泪落在衣襟不管,接着哀痛地说道:“自太子罹难以来,我可说是无一夜安眠,每夜都恍惚听见殿下的声音在远远地责问我,到底是谁要害他。可我在梦里总是张不开嘴,无法回答。今日有二位证我清白,我再见殿下时即便回答不明,起码也可以哭出声来了。”

借着孙维说完话伏案痛哭的空当,曹承先寻住黄琬的双眼,试探地点了点头,并且作势要继续开口。不料回应他的却是黄琬的轻轻摇头,还有脸上的一抹警惕之色。这令曹承先立刻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与面前的笑面虎和老狐狸还是差得太远了。按黄琬的示意,今日即便戏已经做足到这个份上,可孙维却未必真的信上几分,并且此时他那副哀痛和感恩戴德的样子,居然还很可能是在示弱,来试探己方的真实意图。若不是黄琬的提醒,自己方才一开口可就算着了他的道儿,被他反过来钓上钩了。

虽然一个在中枢大内,另一个长期封疆边州,但不论是黄琬还是孙维,都凭借着半生的宦海沉浮修炼出了一身内外“功力”。所以即便孙维眼下如此失态,但也都是表面功夫,黄琬并没有真的相信他已然落入彀中;而孙维也同样清楚,不论是这或真或假的一大摞书信所造出的势,还是自己孤身入营的冒险,现在他都必须表现出让对方满意的做派来。

就在刚才这一会交锋里,他已经在心中做了不少盘算。比如那些书信,黄、曹二人说那都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抹黑孙维,离间唐军的,所以才被虎贲兵给截留下来。虽然现在的确是在两国交战之时,朔阳又离着前线不算太远,以秦国的实力,并非不能渗透进来造一些舆论。可就拿曹承先读的那头一封信来说,这秦国的细作真有这样的实力,可以将那位虽在唐都名声甚大,可却不至于远播他国的方御史笔迹,模仿得黄琬都看不出真假吗?如果这一封是仿品,那朔阳内外此刻得有多少敌军密探!而且八个明月使也都死在朔州,其余的大部分也都被那个鬼魅一般的伍里安给隐藏起来或者干掉了。此刻即便想要发起大规模的搜捕,却也没什么太专业的人可用了。但如果这封信是真的呢?难不成这真的是方悼发起死谏之前便写好的?可时间又对不上,怎地就在眼下这时被曹承先抛出来吓唬自己?还有就是邓宣发来的那两封,这是经过自己亲眼再三验证的,印玺和笔迹确实都是真的。但里面传递的京中消息和那些猜测也太耸人听闻了!赵伯修死了?封厉被追杀而失踪了?钱无咎借协防之故要夺走襄武军?而且居然还怀疑伍里安混在马同六的队伍里潜入天玄城里?不仅杀了赵伯修还策动了城东兵变?这一个又一个惊天的消息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还是说都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

见孙维伏在那儿发着呜咽,久久不肯起身,黄琬再次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肩头,安慰道:“孙大人,孙大人,起来了,起来了。”然后又对门外喊了一声:“来人,把酒菜撤了,换些安神的汤粥过来。”

邹肖春带着不少人进来了,他先是看向了曹承先那有些迷茫的神色,宽慰地朝他笑了笑,接着又与黄琬点点头,示意方才的对话自己都听见了,最后才走到孙维面前,伏下身子小声说道:“孙大人,城里来人传信,说夫人有件大急事,要您立刻给个消息。”

孙维的身子僵了一僵,“大急事”这是他临出来前,因为担心自己遭遇不测,便特地嘱咐董氏若是自己超过一个时辰未归,便派人来传此口信,若是再半个时辰没有回信,便紧闭朔阳四门,用自己的兵符集结前线兵马回城围住虎贲营地。但当他抬起头,见到说此话的是邹肖春这个“自己人”,心中自然轻松了些。于是便忍住哭腔问道:“是我那管家来的吗?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不是,是个小杂役,就这一句,没别的了。”

孙维又是一肚子疑问,心想怎么这样关键的事,董氏没有派管家来亲自传信,反而派个杂役。接着他又恍然大悟,中午自己给了管家那两下子似乎下手重了,是不是那个老小子真的受了伤?这一下午各种盘算想昏了头,好像还真的没在意管家都在做什么。

黄琬指挥着几个士兵抬走了白化延,与来时一样,由曹承先一路陪同孙维走出了军营。一路上二人仍是没说话,原因却与来时完全不同。此时孙维明显已经不再怕了,而是换成了满脸的心事重重。曹承先倒还是板着脸的老样子,只不过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并肩而行的孙维,像是要搭话,又寻不到恰当的时机。

辕门外的车驾早得了消息,此时连马头都已经调转好了。他们可不是孙维,心里连一丝底气都没有。几十个人早已各就各位,似乎就等孙维登车的一瞬间,便要一溜烟地远离这片刀山剑雨。

“孙大人。”刚走到最后一列拒马时,曹承先的呼唤伴随着甲胄的刮擦声忽然响起,直把领先两步的孙维喊得浑身一僵,他想要回头,又觉得脖子也发硬,便只好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转过去半个身子,故作镇定地问道:“怎么?曹将军还有事吗?”

“喏,这是在那两个刺杀白将军的凶手身上搜到的,现在物归原主。”

孙维发现曹承先并没有像自己担忧的那样拔刀相向,只不过是在怀中掏出个锦囊朝自己递过来,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客气地双手接过。但此时他心里慌张极了,这东西竟然是老易和哑亮身上搜到的,曹承先又选择在此时交给自己,莫非里面装着自己与明月使勾连的证据吗?而且这小子脸上怎么还挂了几分冷笑?难道真是什么确凿的把柄!

“孙大人,末将就送到这儿了,东西您回去看,夫人还等着呢。”就在孙维脸色变幻不定之时,曹承先却又出人意料地与他迅速地告别了。等到几个仆役过来迎他上车时,那匹白化延的高头大马已经在瞬息之间消失在辕门后面,连烟尘都看不到了。

“他妈的,搞的什么鬼把戏?”孙维扶着拒马愣了半晌,直到确定那辕门已经不会再打开,才满头雾水地骂了一句。紧接着他又冲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一边嘀咕一边拆那锦囊,可不料那袋口并非只是用绳子抽住,而是用麻线细密地匝着。可怜孙维一双棒槌似的胖手哪里能拆得开,再想到之前那句“东西您回去看”,顿时笃定这又是曹承先戏弄他的招数,心头一时火起,脸色也更气急败坏了。他的目光远远望向军营,似乎想要寻找有没有一双眼睛正躲在栅墙后面瞧自己的笑话,但这时似乎他的愤恨化作了怪力,那个锦囊居然被他从另一端给扯开了,还从里面掉出个白净的小玩意来。待到他费力地弯下腰,从浮土里把那东西拾起来后,双腿竟然一下子失了力,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地整个又砸倒在地。

“老爷!”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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