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淮风流

《颍淮风流》

第5章大漠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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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师故难求,好徒亦难得。

老人好容易遇见芸娘这般超人绝顶的资质,哪知就在老人入曙的那年冬天,一日闲中无事,出城赏雪,出城不远,闻听路边茅屋里,传来小孩哭泣之声,哭声虽衰,但却清宏。

老人不禁走到屋前,推门一看,那茅屋仅有两间,床上躺着一个妇人,一个孩子伏在她身上哭。

老人一看,真是四壁萧然,墙廊之外只有一张破桌,此外既无长物,那孩子听到推门声,回头一望,老人一见,大吃一惊,这孩子虽是骨瘦如柴,面容苍白,但他骨骼之神奇,丝毫不逊于芸娘。

心中想道:“怎这般巧,不到半年时间,竟被我遇见两个。”

忙走近前去,问道:“孩子,你哭什么?”

那孩儿道:“我妈病了。”

老人走近到床前一看,床上那妇人眼光都散了,老人深通医理,不须诊脉,已知这妇人快死了,身上仅盖着一床薄薄的棉被,还是百补千疤,青虚虚的一张脸上,仅剩下皮包骨头,那孩子身上的一领破棉袄,连手肘也遮不住,这妇人明明是即将死于饥寒,但已是出的气多,吸的气少,回生乏术了。

那妇人这时还有知觉,见到老人,眼皮竟还霎了两下,渗出两滴泪来,她目光望着老人,又望孩子。

老人知道她的意思,叹口气道:“你去吧!你的身后事,和这个孩子,都交给我了。”

老人这话竟似催命符似的,那妇人闻言,两眼一闭,喉头咯咯一阵响,瞬即气绝。

孩子不知她已死,还一连声在喊妈。

老人又是一声长叹,伸手抚摸着孩子的头顶,说道:“孩子,别再喊了,你妈已经死了。”

那孩子陡然睁大了眼睛,望着老人,蓦然又扑向他妈去,狂喊着妈,见他母亲果然是死了,才哇地一声大哭,两只小脚在地上跺得震天响。

这时左右茅屋里的人听得孩子这么大哭,知有变故,都纷纷前来。

老人见进来的这些人,都是骨瘦如衣单,就知他们是自身不保,当然顾不得照顾这病妇。

老人就打听这妇人身世,才知道她姓阮,孩子父亲叫阮仲文,是朝廷任兵部尚书,这孩子十四五岁年纪,这妇人并非他亲生母亲,而是乳娘叫阮云霞,是阮府佣人,负责照顾这孩子,因此娘俩母子情深。

天启元年,魏忠贤把持朝政,残害忠良,阮仲文、杨士濂等一些万历泰昌朝老臣,不满魏忠贤专权遭到清算,杨士濂被判凌迟移除三族,阮世德发配西北哈密卫服兵役。

阮仲文得罪魏忠贤,早知必遭东厂清算,就连夜让乳母带着一些盘缠,带着孩子逃命。

母子两人一路风餐露宿,不多久盘缠就用尽,他们靠沿街乞讨。

母子两人相依为命,一路从京都一路讨饭,一步步挨到太原府。

不想辛劳过度,渐渐病魔上身,他们一路盘缠用尽,无钱看病,这年冬天病情越来越厉害,连针线活,要饭乞讨也不能作了,又兼连大雪,连门也出不去了,家里小破屋又无隔夜之粮,这样的病再加饥寒交迫,竟至一命呜呼。

老人即使不收留孩子,遇到这种事,亦必倾囊相助,何况这孩子骨骼心性禀赋样样俱佳,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呢!等到问清楚了孩子的姓名身世,忙从怀里取出了二十两银子来,交给邻人,命他们去买衣衾棺木。

众人见竟有这样的善人,大家都自告奋勇。

有钱,人多,都办好事,和消一两个时辰,孩子的母亲已经入殓了,老人命孩子在在棺前拜了两拜,然后再请众邻人就在破屋后挖了墓穴安葬。

同时问清了孩子是朝廷兵部尚书阮仲文小公子,老人久在江湖游历,也闻听的阮大人向朝廷做出了有利百姓的善举义事,对他由衷的敬佩,再得知阮大人因不满魏忠贤专权,得罪了东厂,被发配西北大漠,更得知阮仲文途中已经病故,阮府人死得死,逃的逃,并无族人存世,就对大家说道:“今日诸位辛苦了,这孩子既已无家可归,我就好事作到底,由我暂时抚养,若有近亲族人来领取时,我再交其领回。”

阮家人全家发配西北,并无族人幸免,钟千里这就是句客套话。

众人都道:“老爷子,你这样好心,菩萨必定保佑你长命百岁。”

老人一笑,随从身边再拿出几两银子来,叫众人去买杯酒吃。

老人带着孩子进得城来,替他洗了个澡,在估衣铺里买了一些衣服,这样焕然一新,虽然是骨瘦如柴,但已显出清俊秀逸的面目。

老人非常欢喜,这才带着他进入总兵府,并见了薛楷,说道孩子是自己的侄子,因无家可归,请其许他留在身边,总兵见他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咳,也谈不上孩子,应该说是少年,内心是不大愿意留下他,但看在是老人侄子的份上,不大好博老人的面,当时就应允了。

自此,这孩子就跟随着老人,留在精舍中,并给他取名为天涯,从此以后,他就不叫阮天野,他就叫阮天涯了,暗含天地正气,伐世间不平之意。

老人自十六岁游历江湖,黄山古洞得拳剑秘笈,四十岁在泰山五龙顶入得道门,建五龙观,自创五龙剑派。

天涯与芸娘两人,同时由老人所传授文学武功。

到总兵府六年任上,从万历四十四年,到天启二年,两人均已得到老人真传,成就无分轩轾,两人亦因青梅竹马,朝夕相鬓厮磨,虽都不解情愫,但却要好得蜜里调油。

但老人一则见芸娘进境神速,已尽得所学,以后只要勤加演习,既可登峰造极,二来两人大了,天涯二十四五,芸娘已年二十三,再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

若容其仍在一起,即使无物议,对薛总兵亦所不许。

恰好这时安南(今广西、越南北部,明朝时是附庸国)反叛,天启二年,熹宗皇帝下诏征讨,薛楷奉旨率兵南征,老人随即向薛楷辞馆,薛楷拟请其随军参赞军机,但为老人婉拒道:“以将军大才,况我德泽天威,大兵至处,何患无坚不克,请容就此告辞。”

薛楷见老人辞意甚坚,也不再相强。

老人暗中对芸娘嘱咐了一番,方带着阮天涯离去。

老人离去后,带着阮天涯回到泰山,阮天涯终日在五龙观演习老人教授的龙泉剑法,芸娘演习老人传授的玉女剑法,龙泉对玉女,双剑合璧,这正是老人所创泰山剑派剑法的精髓。

自老人离去后,薛楷亦于三日后即率军南下,家眷则派人护送进京,其京中老宅,亦于奉旨之日,即早命人先期收拾好了,至于薛将军南征,凡四年始将那安南平复,奏凯之日,因征讨有功,晋封为靖远侯,武威卫大将军,赐英国公,(其事迹并非属于本书范围,故而从略。)。

至天启年间,安南终被平定,阮天涯祖上平安南始,薛楷将军平定安南终,伴随大明王朝二百多年的岭南问题彻底解决。

天启四年冬,薛楷向朝廷请求告老致仕。

也趁此逃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归隐故乡,乐得逍遥自在。

明廷念及薛楷对朝廷的巨大贡献,保留他的靖远侯,英国公的封赏,允许他告老请求。

薛楷回到颍州后,在八丈沟的租宅薛家寨,又建起了阙楼,一切建制仍按照京都的英国公爵府建造。

薛家寨自唐宋以来就是薛家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如今薛楷衣锦还乡,薛家寨虽然名字叫郭寨,实际上俨然是公爵府第规制,有楼阙,有花园,有寺观,有园林,有房屋一千六百间,已经超过一般王爵的待遇。

且说芸娘随母亲回京后,得知薛老爷已经向朝廷告老致仕,但薛楷却让芸娘母女先不要急于返乡,毕竟他薛楷在京都为官多年,许多莫逆同僚皆在京,毕竟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还是要麻烦这些在朝为官的同僚,这其中就包括威远侯爷。

虽然师父带着阮天涯离开总兵府,但芸娘文学武功均未放下,夜晚人静,仍与绿珠勤研拳剑。

回京刚好半年,这日晚上,两人正在花园里练剑,芸娘青萍七星剑似天矫神龙,环舞梨花朵朵,光化瑞气飘飘,来回交掣,疾转如轮,正舞到酣处,陡听得旁边树上一声:“好剑法。”

芸娘更不怠慢,脚尖一点,化作一道银虹,身随剑走,向发声处穿刺而去。

势急劲猛,快逾电闪。

正当芸娘宝剑刺入树丛瞬间,倏地枝叶微分,一条黑影,捷如出尘鹰隼,凌空疾射,约有二丈五六高下,在空中略停一顿,身向后倒,凌空划了一个弧形,好美妙超绝的轻功,只见那空中飞人又一个巧燕翻云,轻飘飘地落在地下。

这时芸娘一刺不中,已收势落在树下,见来人轻功超绝,不由一怔,取下遮眼布,忙横剑戒备。

原来主仆二人正在盲练剑法,果然是好功夫。

那人才一落地,已发话道:“芸妹,半年不见,竟未想到你的剑术已有这般境界,蒙着眼睛,也练得一手好剑法,俨然是做到了眼中无剑,心中有剑,眼中有剑,心也有剑的境界,若不是我躲得快,几乎被你刺了个透明孔窿。但我兼程万里而来,这怕不是待客之道吧!”

芸娘看清来人,正是师兄阮天涯,半年不见,人已长得更高,皓月辉照下,站在当地,秀拔英挺,恰似玉树临风,芸娘高兴的一颗心乱跳,一蹦上前道:“天哥,你怎么今儿个才来呀!害得人家好等。”

天涯就势抓着她一双手,也是喜不自禁道:“你还说呢?师父面前我一再提醒,说半年之期到了,可是师父老说还早,我急得没办法,和师父纠缠了半天,好容易才让我走了,我就日夜不停的赶了来,但只今晚从天黑走到现在,我还赶了七八十里地。这半年来我哪天不思念你。”

天涯摇了摇她的两手,又道:“芸妹,你可也想我么?”

芸娘接着冲口道:“我也想你。”才说完,脸陡然红了。

芸娘虽说已经二十三四岁,但仍然保持着,少女时的天真澜漫,但到底是懂事了,话出了口,才发现这不是女孩儿家应该说的。

本来是她自家说的么?却没由来的赌了气,两手霍地用力一甩,挣脱了天涯的掌握。

天涯被她这突然的动作怔着了,惶惑地望着芸娘,说:“芸妹,这可不是我的错呀!”

天涯的意思是:以为芸娘怪他来晚了。

哪知芸娘却认为天涯在笑她,脸羞得更红了,脚下一跺,背过身去。

天涯可就更急了,忙在一旁妹妹长,妹妹短的央求。

天涯和芸娘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整日里耳目鬓厮磨,亲热是亲热到几点,淘气亦淘气到无以复加,但一遇到芸娘犯了别扭,却总是天涯陪小心方罢,这会子芸娘不理他,天涯仍是一般儿陪小心,其实芸娘何曾生他的气来,不过是自家害羞,见天涯惶急,心中也过意不去,不由“嗤”的一声笑。

他俩整日常在一道时,也是这般儿一笑收场。

天涯松了口气,撸起袖管来擦额头上的汗。

天涯跑了一夜,也不曾淌汗,这会子竟连鼻洼儿也见了汗珠。

芸娘转过身来,对天涯一笑,一笑嫣然,一时云开雾散,天涯也舒畅地一笑,两人这才又再手牵着手,坐到树荫浓处,互相诉说这半年的离别。

绿珠这小丫头却也鬼精灵,早躲得远远地去了。

两人谈了个把更次,那芸娘兀自谈个不完,倒是天涯关心师妹的艺业,要师妹把各种功夫都演习一遍,天涯见芸娘进步神速,尤其是她刚刚所展露的那手盲剑手法,赞不绝口,然后才把这半年来师父所指点的功夫,逐次转告指点,直到晨曦已露,才和芸娘分别,约定当晚起更后再来。

过了三天,天涯限于师命,恋恋不舍地别过芸娘,约定半年后再来,这才返回泰山,不久后就前往大漠而去,说是要找当年陷害他们阮家的真凶,西北哈密卫隶属西北军镇节度使,由东厂把持,钳制西北节度使权力。

如此寒来暑往,过了三四年,天涯每半年回来一次,代师指点武功,两人都已渐渐长大,情愫已生,最后一次更定了白首之盟,好容易花开花落,春去夏来,三年了,眼看即可作数日缠绵,解那相思之苦,谁知钟千里偏在这时命天涯先返抵中原,为其办一件要事,等到天涯日夜兼程赶来时,竟在这几日,薛楷将军有书信来家时,命与威远侯家结为秦晋之好,将芸娘许配其二公子,天涯来到这日,正好赶上行聘之期。

天涯来到颍州城西八丈沟,往西走七十八里界首集,赶到薛家寨才是黄昏的时候,哪还耐得这千金一刻,也是艺高人胆大,轻功已登峰造极,来去如风,不虞被发现,因此尚不待天黑,即越墙而入。

天涯来到芸娘的绣楼,却又正赶上芸娘的母亲率领丫鬟仆妇,将聘礼送上楼来,天涯在窗外把那手中物和口中语,听得清,看得真,这时的天涯何异轰雷贯顶,同时即又气冲斗牛,心说:“道甚海枯石烂,爱心不移,山盟海誓,怎敌得侯门富贵,芸娘,原来我认错你了。”

天涯哪里知道芸娘是坚贞不二,迫于父母之命,正哀伤欲绝,只盼望他来共商对策,而天涯又是身世孤苦,全家被东厂恶邪所害,背负血海深仇,不如人的人,也更孤僻桀骜,况又对芸娘爱到极点,目睹耳闻这般情形,那还不恨绝气急,因此,芸娘的母亲才下得楼去,天涯已托窗跃进屋去,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几句气话一讲,更不待解说,即又越窗而去,自此浪迹江湖,把那愁闷之气,满腔恼恨,一古脑儿发泄在世间不平之上。

这一幕幕的回忆,仿佛是在对过往岁月的翻篇与告别。

对曾经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对曾经的情感,作了一个既不舍又无可奈何的了断。

此时,一缕朝阳照射在她那苍白憔悴的娇容,芸娘留下伤心无助的泪渍。

这芸娘岂又是能够委曲求全的,也是个宁可眼泪向肚里流的性格,素来心高气傲,又是满怀怨苦无处诉,因此,天涯一走,芸娘回过一口气来,银牙一咬,暗地里毅然作了决定。

前面说到芸娘站在窗前,眺望长空,往事历历涌现在心头,又是怨,又是恨,又是爱,最后一咬牙,一跺脚,随转过身来,一眼瞧见绿珠正在偷偷拭泪,芸娘心里不由感到一丝歉疚,叹了口气,将剑还鞘,却不挂回壁上,迳携入卧室。

这一天,日子似乎比一年还要长,芸娘显得坐立不安,心浮气躁,咬一回儿牙,怔一会儿神,眉黛频蹙,过一阵又意兴飞扬。

午后,又把一下午的时光消磨在她母亲身边,夫人心想:“女儿过两天就要出嫁了,她是舍不得娘,所以才这般依依膝前。”因此,对芸娘也倍生怜爱。

这一晚,夜深人静后,芸娘绿珠却忙了半夜,并隐隐地传来绿珠的哭声。

芸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绿珠连连致歉,痛泣道:“绿珠,是姐姐我对不起你,我葬送了你的幸福,你不要怪姐姐!”

绿珠见小姐这样,也扑通一声跪地连连扣头,抹着泪道:“小姐,你千万别这么说,只要小姐跟阮公子能够早日解除误会,为了小姐能够幸福,婢子心甘情愿!”

“绿珠!”芸娘此时已经泣不成声,

“小姐!”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第二日,芸娘起了个大早,进到卧室壁上取下青萍剑,告别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过了八丈沟上的石桥,芸娘回头看了看一眼薛府,自己居住的绣楼,绿珠站在窗台前,芸娘向绿珠躬身一鞠,手执青萍剑,一步步离开了薛家寨。

……

昔日京都城的美人于归,靖远大将军嫁女,威远侯爷娶媳,那还不哄动,彩舆所经之处,两边尽是人墙,虽是秀恋低垂,无法看到这美人的庐山真面目,但仅那长达一里的嫁妆行列,已令人啧啧称羡。

靖远大将军薛楷,为了女儿的婚事,几日前就返回了京都祖宅,婚礼当日,薛大将军骑着高头骏马,亲自送嫁。

这扬天威于外域,甫凯旋归来,又加官进爵,正是两重喜事,当他出现时,前后左右,更轰起一阵欢呼,但这位大将军看起来却并不愉快,绷着脸,毫无喜色,欢呼虽此起彼落,他竟连眼也不抬。

威远侯爷亲迎于府门,迎入客厅落座,陪坐不是王公,就是显爵,但大将军薛楷却显得惶惶不安,未坐暖席,即托言是从颍州到京都路上征马劳顿,告辞回府。

出得侯府,大将军薛楷竟未等待跟随人等随护,即扬鞭跃马而去。

直到驰过了几条街道,才放松马缰,好奇怪,这般大喜事,大将军却垂头丧气,唉声叹息。

远在那大漠之上,另一个也在唉声叹息,忧怨深结眉梢,因爱极而恨,恨芸娘而嫁的阮天涯,离开颍州后,狂奔了七天七夜,把满腔怨恨向体力上发泄,现在恰似成了强弩之末,拖着疲惫的两腿,垂头丧气地走着。

这天日落时,来到了赛尔乌苏。

这赛尔乌苏北通库伦,西行经布雷肯,图古里克,渡翁金河,再西北行即可达乌里雅苏台,是大漠中一个热闹的处所,阮天涯进得街来,见两边都是沙泥筑墙的土屋,灰朴朴,黄混混,虽这赛尔乌苏是大漠中的一个大镇,但哪有关内富华。

阮天涯疲不择店,走人见到的第一家店房,北地早寒,这时虽不过才秋天,但已经很冷了,尤其是晚上更甚,而且大漠风沙大,所以各家门口都挂着厚厚的布帘,阮天涯掀帘进店,就嗅出一股强烈的膻腥味儿,这种气味是南来客最讨厌的,但阮天涯这时又冷又饿,反而食欲大增,就找了个座位坐下,要了一斤牛肉,半斤羊肚,两斤面饼,一大壶马奶酒,大吃大喝起来。

别看阮天涯个子不大,人也生得文秀,但练武的人食量必宏,又是在肚饥的当儿,这几天来怨艾气苦,又从未好生吃过一餐,狂奔了几天路,累是累够了,反而觉得心里也好过得多,因此这一餐吃得特别香,独个儿埋头大嚼,吃着吃着,见一个美少年正盯着眼瞧他,嘴边还挂着微笑,阮天涯心想:“这大漠中哪来这般俊秀的人物。”

那少年兀自不转眼地望着他,阮天涯也未在意,仍低头吃喝,狼吞虎咽,等到杯盘狼藉,擦嘴一抬头,好怪,那美少年仍在瞧着自己笑,他前面也摆着几个杯盘,一壶马奶酒,盘里的菜都未动过似的,再一看自己桌上,却个个碗底朝天,心想:“他定是笑我吃得狼狈相。”

因此饶是阮天涯是个豪放少年,也不禁有点忸怩。

那少年对他一拱手道:“这位大哥好食量。”

阮天涯被他这么一说,又是拱手见礼,虽是难为情,却也不好不理,也红着脸将手一拱道:“好叫你见笑。”

说罢,起身就向内走,店伙将他领到房间去。

大漠中的店房,可没有单间,在蒙古包中是大伙儿在一起睡觉,这店房中亦复如是,陈设亦再简单不过,一桌之外,靠里边就是一个大坑,铺着老粗布被褥,这房间还没有一个客人,阮天涯是太倦了,摘下宝剑,连同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向炕上一扔,即斜着躺下。

正在朦胧间,忽听门声一响,睁开忪惺睡眼一看,见店伙又带进一个人来,似很矮小,高大的店伙在前面挡着,看不真切,阮天涯只是感到眼皮重有千钧,也未再看,头一靠枕,就再也抬不起来,一会工夫,即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阮天涯突然惊醒了,似是被刀剑出鞘之声所惊,练武的人耳目特别聪敏,从当初芸娘那手蒙眼剑法就已经得到应证,习武之人天生耳聪目明,任何异常声响都会使得警觉,并且养成了连睡觉也在戒备的习惯,阮天涯霍地翻身坐起,一看,吃饭时见到的那个美少年,立在炕前,手中正拿着自己的宝剑,而且被他拔出鞘来,那少年盈盈地含笑,看着自己,却毫无敌意。

阮天涯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那美少年已笑道:“大哥睡得好香甜。”

阮天涯可就不高兴了,心说:“你管我这多怎地,吃饭老盯着我瞧,说我的食量好,我睡觉你又站在炕边,说我睡得好香甜,我又不是你甚么人,怎这样好管闲事。”

又见他拿着自己的宝剑,那是他自己平时从不离身的龙泉宝剑,即一跃下地,就要伸手索过宝剑。

练武的人,从腰腿之劲上,可以看出功夫的深浅,阮天涯一跃下地,美少年微微一震,说:“看不出你大哥,好俊的功夫,这是第三遍好儿了。”

美少年见他伸手要剑,嘴角一撇,似是在说:“瞧你,好小气。”

阮天涯也觉到了,但仍未将手缩回,那美少年鼻头儿又皱了一下,霍地举剑递去。

若他是还人家剑,就该剑把朝人,但他以剑尖前递,阮天涯是一言不发猛地伸手,这两下都急,眼看剑尖刺到阮天涯手腕,却见他倏地右臂一沉一圈,快似闪电,美少年手腕一麻,剑已到了阮天涯手中,这正是七十二擒拿手中的一招“猿猴摘桃。”少林的绝学,阮天涯师父,早年五龙上人钟千里曾云游江湖与各各门派高手都有过招,钟千里把他毕生的武功,毫无保留的传授给阮天涯,这种武功不宜女儿家修练,故薛芸娘当然不曾学得。

美少年亦是行家,但似这般快捷,却还是仅见,虽是心中佩服,但阮天涯力大势疾,剑已脱手,仍自感到手腕微痛,美少年这时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抚着手腕,眉梢蹙着,嘟噜着嘴,哪里像个少年,简直是个孩子。

阮天涯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那美少年气鼓鼓地嘴儿一撇道:“人家好心给你拾起来,瞧你,哼!好小气。”

阮天涯心想:“也许真是我在睡梦中,把剑蹬下地去的。”也就感到有点歉然,忙一抱拳道:“那么,我在这里谢谢兄弟。”

阮天涯诚直淳朴,见这美少年比他小,又是这么天真,因此就脱口而出,喊他兄弟。

那美少年却不服气道:“谁是你兄弟,谁大谁小还说不定呢,别不害臊。”

说着话,嘴儿撇得更厉害,扬眉斜眼,一脸的调皮相。

阮天涯不禁被引得哈哈一笑道:“好!那你说说看,你多少岁了?”

那美少年高兴道:“好!我们来比,小的就是兄弟,可不许赖。”

阮天涯道:“一言为定,我决不赖,你说吧!”

美少年眼睛霎了两霎,眼珠儿一转道:“我才不上你的当,你先说。”

阮天涯道:“先说就先说,我今年二十九岁了,现在该你说了吧!”

美少年瞪大了一双澄如秋水的眼睛道:“你骗人,你是二十六岁。”

阮天涯一愣道:“谁说我二十六岁?”

美少年道:“我今年二十七岁,我是大哥,你当然只有二十六岁。”

阮天涯哈哈大笑道:“你自己说过不许赖的,你倒先赖了。”

美少年咬着嘴角儿一笑,一笑,露出了两个酒涡儿。

阮天涯心里有点异样感觉,心里想道:“我这兄弟,倒是活泼天真得紧,只是有点娘娘味。”

阮天涯遭到情场惨变,心里正感到空虚,这时结识了这个少年,虽连人家姓名亦还不知,但他很逗人喜爱,不由地也是一笑,这几天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一看,窗外仍是黑沉沉的,外面更是虎虎风声。

阮天涯就问道:“兄弟,这时多早晚了。”

那美少年道:“该是下半夜了。”

阮天涯打量了他一忽,见他衣服仍穿得整整齐齐的,说道:“兄弟,你怎么不睡觉。”

那美少年的眼睛从他脸上,溜到炕上,再又倏地缩回,脸上微红道:“我不困。”

阮天涯道:“怎么一夜也不困,晚上又凉,兄弟出门在外就得多加些儿小心,病了可不是耍闹着玩的。”

阮天涯说得诚恳,那美少年才说了句:“你管我……”

后来听他关心自己,虽说阮天涯也无甚特别殷勤处,但他身世特异,心里说:“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因此,他很是感动,眼睛里也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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