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散

《饮散》

拾肆 结连理比翼作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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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皇兄同喜。”孟姝从东华门下了车马,匆忙忙地过来,“看来正赶上时候,不知哪家的姑娘得此福气与皇兄结为眷侣。”她稍提裙边,露出鞋面片点污糟,又在地上跺了跺。长忻看在眼里,心道是大抵是去宫外头耍了,回她道:“不过就是从数位不曾熟识的官家姑娘里择一人罢了,谈不上眷侣与否。”

孟姝挽起袖边一拧,展开拍了拍。长忻登时哭笑不得,问她:“去哪里了?”孟姝摆出甘凭赏罚的样子,丧着脸向他道:“皇兄体恤。缀锦楼沈班主新排了一折《春灯谜》,才奏了幕前曲,底下就已满座高朋。我巴巴地遣人去到扬州要了本子来,字句斟酌后才愈觉出这其中的妙意来。”

长忻道:“快些回你殿里去罢。阿耶见了,不定要怎么申斥你。”孟姝将离却停,犹疑道:“我在莞云台赊了顿银子,店里催得紧,所以这才回来拿荷包来了。”她陪着一张苦脸,臊得满面通红。

长忻倒吸一气:“你今虽无十错,却也占之二三。一错,你若能收心敛性,就不会私出宫门;二错,既出宫门,四处戳撩,这才成了孽果;三错,因由已生,却不曾悔之,反和我说笑。如今你不若同我一齐进殿去罢,稍后我定了人,你与眉襄改扮从后殿出宫,先去将账填平。”

孟姝道了谢,跟他身后。忽道:“王叔来不得了,他日前在法恩寺为着老泰山做了场法事,现下还住在寮房,听闻皇兄择妃,特托二哥来送了一只铜雀,不过二哥身子不耐,已回了府里由着下人侍奉汤药了。”她从眉襄怀中抱出一只方盒来转递与文琦。

眉襄伴她身后,四人前后跨步进去。孟姝与长忻在偏殿坐下,前殿则摆宴招待京都贵女。稍时,有女官给二人倒了茶水。“这是顾渚紫笋。”长忻浅啜一口,自另去倒了一杯递与文琦。“一年仅出一茬,今就借这择妃之喜赏你罢。”

文琦双手捧过,却不掀盏品鉴。紫笋固为珍品,但并非皇门专供。凡望族世家或商贾平民皆可得一二。这茶过了他的手转赐给她,便是极大的恩惠。于他而言的皮毛之物随赠外人,不论是什么,总带了些动人的质地。“倒叫你品了,怎反是掬起来了?”长忻问她。

文琦不得法,只可依他小饮了一口。“嗅之醉人,啜之赏心,不愧为极品。”她道。长忻最知她心思,此刻不定怎么觉自己乘势使气。他冷笑一声,转而去看窗外初发的山茶。孟姝眼见话中不对付,忙道:“我与皇兄常有私交,他最是寡淡,鲜少如今日般有兴致。”一句话含了双关之意,既警示了文琦,今时长皇子择妃,她不该因意气扫他的颜面,又缓了气氛,两边都不算失面。

窗影下坐一女孩,长忻忽道:“那姑娘是谁家的女儿?”孟姝顺他目光望至,少女身着天青色襦裙,眉目不语而庄,掬的是一副闺秀模样。于是笑道:“那位是嘉义伯的幼妹,名阮。我和她常有往来,点茶作画,她无一不通的。那年皇后设裙幄宴,阮阮也曾露过脸。怎么,皇兄是心悦阮阮,要聘她为妇?”

“那便就她了。”长忻起身,从文琦手中接过长盒,里面躺着一支铜丝挽的花树簪。年数稍长,簪尾已生了包浆。它承载了太多人的愿想——宏大的,微渺的,鄙恶的,良善的,或者是掷地有声的,喃喃细语的,昔日的故人和今朝的新妇。

十岁的萧长忻,从皇后手中抢过长簪,尾翼的尖处划破他稚幼而纤瘦的掌心,留下一道灿艳的痕迹。那簪曾斜插在他母亲的云鬓间,步履中曳曳流光——那是他眼见的美人。而今这支铜簪在他手里,也许长忻以为握住簪柄,也就保住了母亲的亡物。少年的眼中没有感伤春秋,只有分明的爱恨与情仇。

有人去传林阮,长忻踱步至屏风后,她整顿衣裳随女官一路前来。他在后面大概瞧了个剪影,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身量娇小,鬓下别着一支山茶,纵满室珠光,也衬她光彩。他低头从盒中拿出铜簪。林阮在他面前敛衽作礼,长忻轻托她起身。“嘉义伯家的女儿,果真不错。”

她面颊羞红,不敢看他。长忻将簪插在她的发上,而后低头看了一眼。“这原是我亡母之物,今便转交于你。”皇长子中馈乏人,且又寡居多年长踞京都。好一株兰芝玉树,只可惜根茎错结,招风得很,因此成亲后便要携妻就藩。“诸种事宜王府礼生会同嘉义伯府交涉。”长忻落下话,与孟姝一道去了偏殿。

日前杜御史上书陈表,篇内皆是请老之言。想那年仲岚中举入仕,迄今卌年有余。杜家本是簪缨贵胄,便是无心科举,也能得一身体面。只是皇帝未许,早朝晏罢便命楚、晋二王并一干宗室子作陪。长霖病弱,就未曾劳他。结果未想,几人闻听是同御史一道共用飨宴,忙奔逃似的出了泰和殿。

原是御史尤喜臭干子,顿餐必有且从不顾人之感受。每每铜豆呈了上来,总是难言其臭。几人胃浅,闻不得味儿,于是索性道辞赔礼。皇帝先道:“也当真屈了这些个晚生,畏畏缩缩地不成气候,御史见笑了。”仲岚俯首作揖:“臣惶恐。”

皇帝笑道:“诚儒何至请老?你我君臣互佐已近卅年,以你之才德可比魏玄成,功遂身退岂不好极?”于是亲斟了茶水饮下,瞧着仲岚。后者道:“臣近老迈,双目昏聩,实在不堪陛下谬赏较之魏征,臣于他不过捧心罢了。只是臣年逾古稀,乞陛下愍恩,放臣归故里。”

皇帝笑笑,却反问他:“朕的话竟也得一‘谬’字,仲岚原是如此想的?”

“臣不敢。陛下淑质英才,所言自非谬语。”皇帝哈哈一笑,道:“仲岚何必如此。朕那年潜邸时,卿伴左右。你家是簪缨的,过去底下没个眼见儿的都笑你是花架子,只且中看的。只是近来夜里总是常梦旧事,有时是点茶,有时是论道,微醒间伸手一摸枕褥都是冰潮的。朕原也想放你解甲,只眼下朝纲不固,虽有颐养之心,可也是梦中黄粱罢了。”

堂上的君王白发花甲,一双手上遍见沟壑。那一双手执朱笔阅百卷的样子他记得,抚丹青而喟叹的样子他也记得,这样的一个人,有登楼阁以临江山的气度,却也会因俗尘辗转反侧。仲岚当即拱手道:“诸位殿下龙章凤姿,怀蕴社稷;朝中各大人勉力勤功,定可堪重托。”

皇帝摆手一笑,“元丞病弱,不好同另外几个相与,柏清倒时常念着情分过去瞧他,那些太医院的去问疾,每每开几副汤水,叫嚷着要大好了,可总也是藕断丝长,扎手得很。我想着叫他不若留京罢,也免受边陲风沙苦寒之累。至于庭芝【1】,或有大才,但失于怯生。”

仲岚正襟而坐,抿唇不发一言。皇帝道:“十年当磨一剑,倘使仅用于作恶杀人,实为下策;于乱世中保身自立,实为中策;若能挽民于大厦将倾,方是光华流转,绝世无双。诚儒休要作那般言语,那些酸夫子惯会说一套礼不可废,你可别同他们一样的好。”

仲岚展颐笑道:“陛下言之极是,只是臣万不敢僭越。”见皇帝走下堂来,忙起身时却听他道:“今日便当是私话罢,朕一向不好讲得太满。只是这句因心而发,不得不说——他日即便储君继位,朕亦会保你杜家一世恩宠,还你衣锦归乡,也好全了善始善终的名分。”

君臣二人自薄暮伊始至现下近夜,已过数个时辰。臣子弃箸道辞,君王则抱着双臂目视他的背影。劲风裹挟来至,仲岚揣起手赶在宵禁前快步出了宫门。杜子瞻牵马候他已久,仲岚与他颔首见礼,随后矮着身钻进车子。

二人一路同行,子瞻忽问道:“二叔请老,官家却未批。想是二叔得官家青眼,要为万世臣下做个榜样。”不想仲“岚”嗤地一声笑道:“官家这是在为储君垫路呢,特放出话来提点,申饬我们谁都不要妄动他一手提的皇太子。你要说瞧不出来,岂非说笑。”

仲岚上下打量他,“南边叛贼未清,你倒算得好,自己先回来了。”子瞻道:“是我父亲……”仲岚斥道:“住口。日前幽州春汛,晋王上书一折《水治》得了官家的赏,你父亲赶着登王府的门,这才被官家贬去做修撰,调令才下来几日,怕是都没捂热,这就忘却了?”

子瞻一颤。仲岚道:“永州团练使是我替你寻的外放,且安心磨上几年,有了功名在身自然好提你回京来安个油水差事。”

前几日分明回暖,日日热似一日,萧祁原已罩了凉衫,不想今晨返了寒,天未大亮时伸手一抚褥内触手冰冷,左右再睡不沉,于是披衣坐了起来。正穿靴,萧峪推门不问自来。

“草民张谪泯,遥叩天子圣安。现如今扬州无日月,我与同窗安衿禾赶考之际,知县杨椒强掳其妹入府——”瑾行一阵唏嘘,向萧祁道:“层见迭出罢了,若只是掳掠良民,不足定名。只可惜这举子是平白费功了。”

萧祁道:“不是,裴季棠承命天子,假使此次空头而归,便是打了官家脸面。不论是决心肃清扬州的廉官清民还是潜积在这的污吏,都一定会推一个人出来,这举子不过是先头的马前卒,有人要饮鸩止渴,有人要釜底抽薪,不日立见分晓。”

那举子久叩在衙署阶前,衣衫皆破,不尽狼狈。瑾行早先就在此替他瞧着了,当下向萧祁道:“二公子觉这知县可会将举子移去二堂议审?照着说来,裴大人初来扬州,可是要吃好大一抹灰了。不单拂了他的面子,也再添蛀洞,不甚光彩。”

“自当不会。”萧祁曲手弹了他一个脑瓜,笑道:“跟着我怎说也有十数年了,竟是观风察俗也没看得明白。眼下扬州怨声盈路,公然囫囵拿了进去,等赶着再抬出来,这知县大人也算是行至水穷了。只不过现在两头作难,季棠不过被人说道,他这可就不止说道了,保不齐自个儿也要被人拿住。”

“公子所言极是。”瑾行听了阵,忽抚掌赞道:“这文书当真措辞厉害,直将那知县钉住了。”萧祁微哂,反笑向他道:“常言道‘不破楼兰终不还’,可是有季棠忙一阵的了。他那心性尤是坚顽,只怕他执意去钻那尖,反将自己磕得头破血淋。”

萧祁手里把着一只纸扇,一下甩了开来,曳曳生风。他隔空一点,扇头落在一位微服公子的身上。“那位便是季棠。”

【1】庭芝是长忻的字,之前没写过,这里提了一嘴,但写得比较隐晦,所以就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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