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只是月光(1)
石头在空中体验了人生的几个阶段后落在石桥上。
“像什么?”
*用食指在空中比划着石头走过的轨迹。
覃操摇摇头。
潘美凤那高高耸起的胸部!他觉得很像。
“忘记了没关系的,别紧张,慢慢来,这是抛物线,记住哦!是抛物线。”
“记住了,抛物线。”
桥下流水潺潺,桥上唾沫涟涟。
覃操跟着他在桥上的石板上用碎瓦片当粉笔画图演算。
覃操小学还没毕业,初中的数学已经学了大半。
优异的数学成绩使他对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玩数字、文字,别人玩家家。
在这个笼罩着愚昧和无知的麦田里,没有跑道,也没有发令枪声提醒谁何时该跑,在这儿,唯一能做的,就是毫无顾忌地向前方冲,跑得越快,越能搭上通往智慧的末班车。
大多数孩子的青春年华留在了困惑的麦田里,一辈子都在困惑中挣扎。
后来他如此总结。
读六年级的时候,覃操已经离开了那个小院,到了区里的小学。学校为了提高学生的成绩,毕业班一律住校。
覃操觉得这很好,不用每天花去两个多小时来回跑。一年可以节省几双解放鞋的钱,还可以不经常回家。李露不喜欢住读。电视是她的宝,里面的人儿又是哭又是笑;知识对她来说是稻田里的稗草,可要可不要。
半亩方塘一鉴开,照见一张苦瓜脸。
问她何必勉强来,为有骂声滚滚来。
再见了!琼瑶大姐,还有那梦中都在喊的康南。
电视机终于歇了一口气。
学校更多的是哭,少了笑。
学校三层教学楼上镌刻着“丝宝”,学生以为那是在讴歌一只吐丝的蚕,读了《荔枝蜜》后又觉得是讴歌老师。
老师吐丝吗?
有了“丝宝”教学楼,还差水。
“挖井!”学生说。
“还是等等挖煤的!”老师说。
步出校园,四面黑山蹙额,额上少不了一个洞,差不了一个坑。有人终于说这儿的煤似海,于是他们有理由唱老师自编的歌:
小小绿叶海中游
四面山丘黑黝黝
燕儿不筑巢
兔儿衔草走
留下一株忘忧草
活在阳光下
为四化
开了花
愁坏一群臭老九
学校是绿叶,学生就是忘忧草。
一块绿地护不住,四面煤窑送终来。
终于又送掉了几个。盼了很久的水终于透了出来。
“有水喝了!”煤窑老板拍拍屁股上的煤灰坐进小轿车,“窑子里那几个喝饱了撑着不出来,伤心!”
“吃水不忘挖井人,同学们,磕头!”老师说。
漫山遍野的学生拿着盆,敲着碗,唱着丧歌,跳着摆手舞。窑口还有人烧着纸钱晒着泪。
感谢挖井人!
抢水——学生饭前饭后的必修课。
覃操痛恨挖井人。
他的杨叔叔就是挖井人。
覃操躺在寝室**上,摸着****夹层里的十块钱,又想起了那个杨叔叔。
“叫叔叔!”刘春花说。
他沉默。
河雾中他没来得及消失干净,被覃操看到了。
“妈,我怕!你怎么又不关门啊!”
“这孩子!”刘春花说。
“好孩子!”杨叔叔说。
第二天清晨门又开了,覃操等关门声。
很久。
“你这是咋啦?”杨叔叔焦急地问。
“这米我不要。”
“你嫌少?”
“那是人干的活吗?我不想你因为我......”
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说:“放心,我命大着呢!等下个月领了工钱,我给你买件新衣服,街上流行的那种。”
嘿嘿——他这样笑。
覃操突然又出现在刘春花背后,他忙把手一缩,向后退了几步。
“好小子,这么粘你妈啊!”他说。
覃操不粘刘春花,只想撵他走。
“还不快叫杨叔叔,越来越没规矩了。”刘春花假装生气。
他沉默。眼如鱼目。
杨叔叔不在意,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皱巴巴的。蹲下身把那钱递到覃操面前。
“来,这钱给你拿着,记住啊,这钱是叔叔我的,我随时都会回来拿。”说着就把钱塞到覃操的衣兜里,右手轻轻地将覃操反卷的衣领翻了过来,仰头朝刘春花一笑,转身离去。
一个月后,他挖的煤窑透水。
他没再来。
门终于关上了。
那十块钱,皱巴巴的。他还留着。
“饿死也不用他的臭钱,要就早点来拿。”一次覃操这么对刘春花说。
“谁的?”
“挖煤的!”
“哦......我差点忘了,杨叔叔——”
男生住在阁楼里,伸手就能摸到瓦。
夏夜,老鼠搬着粮食梁上走;雪夜,却把他们被子里的棉花偷。借着雪光看老鼠偷棉花不失为一件乐事,他们有的闭着眼睛,听老鼠忙碌的声音,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的看着它,用爪子刨,用牙齿咬,那股狠劲,他们看得直冒热汗。
啧啧!原来世上还有这么怕冷的家伙!
学校对面是一座大山,满山白杨树。晚上白杨抖着身上的煤灰唱着歌,好嚣张。他们听它们鼓噪,迷迷糊糊进了梦乡。半夜冷风钻进被窝,送来白杨的喧嚣声,他们渐次醒来,梦遁走,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白杨林从中。
“管管白杨!”一人大吼。
“白杨是谁?”
楼下射来电筒光,穿透了纸糊的门窗。
楼下住两口子,男的厨房做师傅,姓王,大伙儿叫他师傅。打菜时,一声“师傅”两瓢汤,多叫没用。他的拿手好菜是猪血白菜汤,淡如清水,滑如冰雪,真算是他的绝活。他敲着碗盆看着那群脸色渐渐发白的学生说:“要的就是这效果!”
“怎么没油啊?”一个大个子端着一碗汤问。
大个子是覃操的同铺。
“怎么没有!那么大一碗汤,还说没有!这些学生啊!”
“我说你吃油吗?”
“菩萨!”
“有菩萨啥事?”
“菩萨不吃油,我信菩萨!”师傅说。
“菩萨是什么?”大个子问周围的同学。
“济公。”覃操说。
“济公也吃肉吃油啊!”
不一会儿一群学生在厨房外面敲着碗唱着:“鞋儿破,帽儿破,像个大洒脱......”
大门“呼”地关上。
“大个儿?怎么没有啊?这不是吗?”覃操从汤里叼着一块猪血向他炫耀。
“有你大爷!”大个子第一次朝他发火。
师傅的老婆有白化病,他们叫她“白发魔女”。
若是有人喜欢上了白色,他看到什么都想将其漂白。
他们算是领教了。
夜晚躺在**上,覃操肚子犯嘀咕,辗转反侧睡不着。
老鼠窸窸窣窣地偷运厨房里的粮食,山上还有岩鸡公在喊“哥哥”。寝室里鼾声四起,呓语不断。覃操拔开屋顶的瓦片,透过小口看天上的星星。
苍穹好深,星星好轻。
星星在干什么呢?他想。是在读书写字吧!白天呢?它们在睡觉,人在发光,说不定也有那么一颗星星失眠,偷偷看着人呢!
楼下放着电视剧,声音震耳欲聋。
“是乔峰。”大个子喊道。
大个子至少比覃操大四五岁。
大个子用小刀在楼板上挖了一个洞,视角正好,不偏不斜,只是人影有些模糊。
电视里的人休息了,大个子不累,眼睛依旧鼓得圆圆的。
大个子下身一上一下的动起来,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干吗?”覃操问。
“小孩少管!”
大个子起身小便。
“小孩别偷看!”大个子说。
你管得着吗?说话怎么像我爷爷。覃操暗想。
覃操朝小孔里一望,只见王师傅两口子**裸的,正在干那事。
他忙缩了回来,慌忙中往被子里一缩,手触到一种滑腻的东西,心里咯噔一下。蛇!手一收,那东西紧粘着跟来,他借着月光一看,是一种**,一闻,一股浓浓的腥味。
“小屁孩!”大个子第二次骂他。
从那以后,覃操踏踏实实看上面,大个子看下面。后来大个子死在了煤窑里,据说是为了跟一个姑娘约会,不想窑子塌了。
小孔被覃操用纸塞住了。
半夜,电视机还没睡。
“乔峰死了!”覃操大喊。
学校操场靠着小山,小山上有块空地,空地周围有野花椒树。
吃饭时,他们端着饭盒到山顶的空地上,一边吃饭,一边唱歌。菜少盐,抬手摘一把野花椒塞到嘴里,好肉麻,舌头终于被花椒迷倒了。
小山后面有条小路,小路连着一座木屋,木屋看上去像一个埋在土里的巨人伸在外面一个拳头,拳头微握,微握着被人拉一把的念头。
屋前栽着美人蕉,还有一株梅树,扭扭咧咧地打扮一堆大青石。屋后有一大片芭蕉,丝毫没有憔悴的面容。
房子看上去有了些年月,木板有些黑。质地上好的松木板也难经受岁月的打磨,露出了一条条筋骨,像是被水冲刷的黑土地留下的沟壑。有的木板还有结巴,滴着松油,本应黄橙橙的松油也已苍白。大门上的红漆早已剥落,多半是带风的雨干的。门框上留着不知是何年贴的对联,字迹全无,发白的红纸紧紧贴着门框,丝毫不觉委屈。大门上两个倒着的“福”字倒清晰,刻得深经得磨。门框顶端镶着白杨树雕的花,花心有两颗锈迹斑斑的红色彩灯。屋檐上有几处残破的瓦片像舌头一样伸了出来,忘乎所以地悬着,打破了整体的平衡一点也不害羞。大门紧闭,但屋前屋后却很干净,像是有人打扫过。
同学都说那是鬼屋,夜里还有人在“呜呜”地哭。
“里面住着一个怪异的老头,是个书呆子。”
“见到人就依依呀呀的读什么斑鸠,什么河洲。”
“有时屙屎了还忘记穿裤子,我老爹亲眼看到的。”
众说纷纭,越说越玄乎。
覃操邀李露去看看。他俩在家时常点一把稻草在溶洞里钻进钻出。
“他的眼睛就像黑魆魆的洞,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她说。
她不敢去,那怪老头她见过。
没了她,他心里没底了。
有一天,覃操看见小屋前有一个瘦弱的小老头,不时弯腰拔地上的马齿苋。
小老头朝他笑,傻傻的,那张脸让人想起甲胺磷瓶子上的警示图标——大叉夹着骷髅头,下面写着“有毒”。银色胡须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胡乱陈列着。眼睛,是唯一看上去还有些生气的,但也深深凹陷,真像洞——点燃一把稻草也照不全的那种。
“来,我这儿有好玩意儿,快来。”他扔下手里的马齿苋,向覃操走来,一拐一拐的,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圆规!
覃操想起书包里生锈的那个。
覃操像是兔子遇到了猎狗。
覃操在小路上徘徊,胸前的红领巾在风中飘。
小老头在屋前拔草。
覃操歪着头看着他,远远的。他咧着嘴哧哧地笑。他俯身拔草,起身唠叨:
马齿苋
你命贱
晒不死的马齿苋,吹不倒的墙头草。
覃操想到了自己的爷爷。
“爷爷!”他喊道。胸前的红领巾突然飘得很高。
小老头又哧哧笑。
戴红领巾的孩子就得帮助老人。覃操想起《思想品德》课本上是这么说的。
“不管了,拔草。”
该死的马齿苋,就你命贱。
拔完草,小老头拉着覃操推开了那道重重的大门,里面的门闩“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覃操俯身捡起,抬头就看到摆在堂屋那具黑乎乎的棺材,棺材盖角翘得老高,上面有厚厚的灰尘在歇脚。棺材后面是香火,香火台上摆着一尊观世音菩萨的雕像。插在萝卜上的香只剩下光秃秃的竹条。香火上的红纸已经发白,上面竖着写的字仍清晰,中间“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刚劲有力,力透纸背。
地面很潮湿,蟑螂在地面游行,花蜘蛛在屋角惹着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