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晏六岁的生辰宴上，陛下赐给他一个礼物——将临近京城的古安四省，赐给他作为封地。
程晏什么都不懂，问我：“书书，这是干嘛的？”
小孩子声音脆脆的，大殿上很多大臣都听到了，大家笑哈哈的，觉得小太子的懵懂童言真是太有趣了！
我低着眉回答：“日后您可以到那里去玩。”
程晏是个小孩子，我也不能说：就是那一块地界都归你管了！以后你就真成了他们的祖宗！吆三喝五、为非作歹都随你！只要你安分一点，相当于陛下送了你一份可以吃一辈子的金山啊！
我羡慕！
程晏听了我这话，觉得自己又可以玩到新的东西，很开心。小孩子被他太傅□□这些年，已经很懂礼，知道拿人家东西要客气道谢——
即使是自己父皇也不例外。
小太子便端着白白胖胖的小手，向他的父皇行了个君臣之礼，笑嘻嘻地说：“儿臣谢父皇！”
陛下也笑了，他招手让程晏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转头对娘娘说：“阿晏倒是懂礼很多！”
这其实应该是陛下的无心夸奖，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坐在下首正在逗弄程平的于美人这时却笑着应和一声：
“是啊，太子可是比平儿懂事多了呢！”
我膛目结舌，想着这个女人怎么回事？谁要她应和了？！
我看向翠枳，看到她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情绪，但翠枳有一个习惯——她不高兴的时候，虽然在笑着，但是一个嘴角扬得肯定比另一个高。
翠枳告诉我：这个叫做偷偷地冷笑。
现在翠枳便是这般。
翠枳不高兴，娘娘却仍然微笑道：“二皇子也是很聪明的。”
陛下弯着眼角“噢？”了一声，娘娘掩着嘴笑着讲：“上次于美人带阿平来，见到桌上有梅花烙，要吃，于美人说吃了坏牙。阿平便说，他要小口小口的吞下去，不让它碰到牙齿。”
陛下听了娘娘的话，笑着打趣：“这可不是什么聪明，这分明是贪吃嘛哈哈哈！”
帝王展颜，这是所有人都高兴的事情，娘娘嗔怪道：“小孩子能想到这个法子，说明脑瓜子是很灵光的！”
程平听懂这些人都在笑他贪嘴，又羞又恼，看着身为始作俑者的父皇，趁于美人一个不注意，从她怀中脱身而出，直奔陛下这边来。
“父皇！”这个三岁小孩子气势汹汹，又委委屈屈。
陛下见了，心便软了，起身将程平抱入怀中，哄他：“这不是父皇在开玩笑嘛？你这个小鬼也太小气了一些！”
又问：“真生父皇气啦？”
程平小手抱着陛下的脖子，只不说话。
方才程晏过去时，我不好跟过去，这时在不远处看着小太子，见到小孩子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父皇抱着自己的弟弟，有些沮丧。
我一眼看到便心疼了。
程晏虽然是太子，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陛下面前总是放不开。现在与陛下客客气气的倒还好，先前一段时间，这小孩子是不怎么理会陛下的。
我想到那次陛下心情大好，扮着鬼脸哄程晏开心，小孩子面色冷冷的，也不笑，以至于后来帝王的表情竟有些尴尬，像是有些下不来面子。
娘娘和我在一旁看着，别提有多着急，陛下恢复好神情再与娘娘说话时，娘娘也没敢为程晏辩解一二。
一来是怕陛下正心中不悦，再提或许触怒；二来也是怕为程晏说话太多，免的遭他疑心。
这事就此作罢，有时娘娘和我或者翠枳，也会哄着程晏去向陛下撒撒娇，但是小太子每每都自顾自的玩，权当听不见。
渐渐地，娘娘也就放弃了，只说：阿晏能守着父子之谊、君臣本分，其实也挺好。
现在看到程晏这般眼巴巴地望，我却在想：娘娘啊，父子之谊、君臣本分做的这么好，想必很难有父子媳闹啊！
帝王高台上，陛下抱着程平，程晏却低了头在一边，我越看越觉得小太子在生辰宴上被人夺了风头，一时气的胸闷。
“陛下！”忽然，在底下的觥筹交错中，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传来。
这声一出，四周杯盏的声音乍消，竟然安静下来，陛下也转头去望。
那人淡青色的衣袍，广袖玉冠，很是端正。
啊这不是道貌岸然的张子安嘛！我在心中想。
这人端着君子文人的架子，明明见陛下已经望向他了，偏偏不说话，要等陛下问他。
我认为陛下真的是好脾气，竟然纵着他如了意。
陛下问道：“爱卿何言？”
张子安便从袖中拿出一卷书，回道：“今日是太子生辰，臣为他抄了一份《千字文》。这几年太子在学问上认真刻苦，本来这个是已经掌握得很好了，臣只是想送给太子做个纪念。”
在他语气淡淡的，周围人却呆了。
有人一时惊得倒先说了话：“太傅啊，你……亲手抄写的？！”
张子安最是不能听到这些废话了，他转头回了一个“你耳朵大约聋”的眼神。
陛下笑了，他说子安有心了。
又让程晏去拜谢他的太傅。
……我觉得程晏这小孩子应该不会很想接受。
这是什么？！这是他的太傅亲手抄给他的《千字文》！是他这几年被逼的背的脑袋痛的《千字文》！！
鬼知道他对此有着怎样的恐惧！
……好吧，我、我是知道的。
毕竟这小祖宗有一次背着背着哇哇大哭起来，我也有一度丧心病狂，专拿背书这件事情来吓唬他……
呃——英雄不提当年勇……不提！
但张子安这么些年，这么正儿八经地送程晏东西，这还是头一次，所以小孩子犹豫片刻，还是下去接了他太傅的东西。
张子安低着头，看着小太子的眼神堪称和蔼可亲，他说：“太子，生辰快乐。”
他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大殿之上已经安静下来，我也能听的清楚。
等等！好像今日我还没有这么对程晏说？！
天杀的张子安，你竟然抢我的话！
小太子看着今日第一个对他说“生辰快乐”的人，一时羞的红了脸，嗫嚅了半天，这才小声道：“谢谢太傅——”
张子安端着架子，轻轻点了头。
程晏到底是小孩子，他太害羞了，这祖宗一害羞，就喜欢鸵鸟一样找地方钻起来。
……所以，他飞快地扑倒了我的怀里。
我！我！
我看着张子安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冷不丁和他望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我急忙低下头，慈眉善目的冲程晏微笑，心中很慌乱的想：刚才自己凶神恶煞的模样，应该没被他发现吧？
宴会结束后，我带着程晏回了玉禾殿，安排好这小祖宗歇下后，去了娘娘那里。
翠枳果然也在，正在和娘娘沉默着。
见我来了，娘娘先问：“阿晏睡了？”
我点了点头，觉得要打破这僵局才好，所以说：“太子睡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太傅送的书呢！他明着多么怕太傅，可是心里却很喜欢太傅对自己这样用心！”
娘娘和翠枳听了，也跟着笑，过了一会儿，翠枳先停了下来。
“今日太子被二皇子抢了不少风头！”翠枳先说了出来，望着娘娘有些气恼。
娘娘点了点头，又苦笑道：“陛下对程平，到底是很喜欢啊！”
娘娘和翠枳说这些话，向来是不避着我的，我觉得是因为他们虽然认为我笨一点，但一定要明白宫中的局势立场，否则给小太子带偏了，亲近了不该亲近的人，那样可真不好。
于是我也很自觉，跟着评论道：“今日于美人那时候插话，分明就是想引起陛下的注意！实在太坏了！”
翠枳点头，认同我的猜想，又说：“她还想借此机会在臣子面前露脸，告诉他们如今是二皇子最得圣宠。”
啊！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
“太子可是比平儿懂事多了呢！”这句话再被重新细想，程平为什么不懂事，可不是陛下对他的宠爱太过明显，小孩子感觉到了，所以觉得有恃无恐，不会害怕？
我想到程晏那个年纪对陛下的客气生疏模样，两厢对比，一时有些难过。
陛下怎么对他的两个儿子不一碗水端平了呢！
娘娘看出我的气愤，一时叹了口气，扭头问翠枳：“阿枳，我现在担心的是——陛下为什么会给阿晏封地啊？！”
“阿晏不是将来要继——”娘娘一时急声道。
“娘娘！”翠枳打断她，让她将不该说的话咽下去。
这一点我是很喜欢翠枳的，她是宫中的老人了，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就算是周围没有旁人，有些话心中明白就好，也不能说出来。
我知道娘娘想说什么——程晏不是将来要继承帝位的吗？
这天下都是程晏的，要什么封地？！
我当时听到陛下说的赏赐，也是这般想的，但我没想明白。
我以为娘娘和翠枳是知道的，结果她们也不明白。
帝心常人难以捉摸，想来便是如此了。
娘娘想不通，也不敢问，她的面容看起来很悲伤。
“翠枳！”良久，娘娘开口说话了，“我想给父亲大人写一封信。”
翠枳问她要做什么。
“阿晏很小的时候，陛下就封他为太子，我以为他是不想再要孩子了……可他后来要了。”
“我以为那个于冉只是长的有些像施贵人，陛下图个一时新鲜，可这么多年，她还是很讨他喜欢……她难产那天，看到陛下生气，我觉得好委屈……”
“后来，陛下连于冉的孩子都喜欢得紧，你看，陛下喜欢程平比喜欢程晏多了好多……明明阿晏是施贵人的孩子呀！阿晏还聪明，也乖……为什么他不能喜欢阿晏多一点？”
“娘娘——”翠枳低低地喊了娘娘一声。
“今日他赐给阿晏封地，是什么意思？他……是想把阿晏打发走，好给程平腾地方吗？”
翠枳看着娘娘，眼神里很担忧，后来，她劝道：“娘娘，不要多想了。”
“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有怨过什么吗？”娘娘的声音已经发颤了，“不，我怨过！可是！可是——我明明是他对我多说几句话，对着我笑……就很开心的呀！”江南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我见到了娘娘在流泪。
这个女人，平常穿着最华贵的衣裳，带着最华贵的首饰，妆容精致，举止得体，对于一众宫妃，言语中总是有身为国母的从容与宽和。
现在她在哭。
她平日里伪装起来的冰冷面具在这一刹裂开了缝隙，让我得以窥见她最真实的样子，我瞧见了她的悲伤，以及在万人之上的步履维艰。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翠枳每每私下跟我说起娘娘，总是那么担忧了。
她明明那么无助，那么可怜。担忧害怕的事情那么多，无人可以诉说——即使她诉说了，也会得到像我一般的懵懂，还需要人来提点才能明白；或者像翠枳一样，明白她的苦境，但是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告诉她：这些事情不能做，不能说，甚至不能去想。
她心中一定憋得很痛吧！我想到。
“我要去写信！”娘娘像是下定了决心，这一句说完之后，她果真去了桌案。
翠枳没有办法，她叹了一口气，跟去给娘娘磨墨。
“先去歇息吧。”她轻声对我说道。
我看着娘娘和翠枳，心中有些难过，但无能为力——我只是一个靠着娘娘庇护的宫女而已。
踏出殿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娘娘，烛光闪烁，屋里很安静。
娘娘的脸，柔和而坚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