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冉怎么从宫宴上抽身而出的，我不知道，但是她把德怀支走，我便知道她有话对我说。

“想说什么？”我问道。

门前的烛光昏黄明亮，于冉的脸庞很平静，她看着我，有什么话脱口欲出。

我等了须臾，终于听到她开口：“最近陛下的身体越发差了，你说，离太子登基的那一天，还有多远呢？”

我一愣，想到德怀以前确实对我说过，陛下忙于政务，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但是哪里就到了这种地步？

于冉一定是在胡说了，或者说是——妄想。

我声音很冷，押着怒气：“不可胡说！”

“我骗你做什么？”于冉挑了挑眉，微微笑了笑，“你现在不在宫里当差，当然不知，宫里关于这个议论多着呢！”

……德怀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我：“那你想干什么？”

于冉的面上就露出了些微的惆怅，她声音很轻，慢慢回答我。

“不想干什么，只是陛下寿终之前，你猜他会干什么？会对我和阿平做什么？”

我没有说话，但是于冉是罪臣之女，陛下这么多年对此并不表态，并不意味着他对此无动于衷。

帝王心思，常人又怎能轻易揣测？

于冉便自己回答了：“阿平是他骨肉，这几年教给他的也是臣子之道，陛下平日里也喜爱阿平，我想他是愿意留下他的。但是——我就不一定了。”

“……”

“我是罪臣之女啊，许书书，你有你的太傅相助，我却没有，我想陛下不会那么仁心，会让我活命吧——”于冉叹口气，笑了笑，“你说他是像皇后一样赐我一杯毒酒，还是让我陪葬呢？”

一墙之隔的大殿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我甚至还能听到臣子之间隐隐的谈笑声，以及恭祝陛下治国有方。

大家都在为新的一年欢喜。

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个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有一个女子，正带着一点悲伤与从容，说着自己的生死。

不是她自己放弃，是她的运气没有饶过她。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因为我忽然发现：原来我是不讨厌于冉的。

至少我不希望她在和我差不多的年纪里，香消玉殒，而她的孩子还没有长大，她看不到，所以只能猜测他的锦绣前程。

我看着于冉，想到遇到张子安确实是我的幸运。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

生杀大权从来不在我手中掌握，我没有办法做什么。

去求张子安吗？

上次他用了什么理由，说服陛下放过我这个罪臣之女，我尚且不知。

这一次，他又该用什么理由，求陛下留下他的妃子？

这是一个臣子该做的吗？——显然不是。

“好啦！你倒显得心事重重！”于冉笑一笑，她似乎犹豫片刻，终于拍了拍我的肩，“我发发牢骚还不行了？你不爱听也得听着！不过我可提醒过你了，陛下他活不长了，两年前他肯听太傅求情放过你，两年后他大限将至，改不改主意我就说不准了，你趁早还是远离太子那个祖宗吧……那可是陛下的命。”

我便愕然，我知道程晏是陛下的心血，但是于冉能这样清楚并且淡定地说出来，还是出乎我的意料。www.)

我：“……谢谢了！”

我很感谢她的提醒，其实我不太明白，于冉应该对我的“叛变”感到愤怒的，但是她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并且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我问于冉为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常进宫，这宫中瞬息万变，我不知道下一次这个问题我还能不能说出口。

于冉看着我，良久也没有说话。

她转身走了几步，我在原地等她，看着她。

临近烛光明亮处，于冉的脸庞越发清晰，也很柔和。

我见到她撇了一下嘴，下一刻她轻轻哼了一声。

“没良心的，就算我以前白给你糖葫芦吃了！”

而后她快步走入大殿中，扬起她一贯高傲的笑容。

我呆在原地。

……她什么时候给我吃过糖葫芦？

正月初三那日，程晏还在宫中小住，这是他每年与陛下难得的相处，尹舒跟在他身边陪着他。

张子安没有入宫，因为我邀他去太子府。

他同意了，他知道这一日是我的生辰。

张子安来时我正在下面，他在外面找不到我，推了小厨房的门走进来。

我瞥了一眼张子安，想着这个人果然是小君子。君子远庖厨，他果真是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的人。

他见我下着面，笑了笑，“哪里有人过生辰自己下寿面的？”

我举着锅铲递给他，问：“你来？”

我想张子安愿意来厨房是一回事，肯下厨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正等着他把脸一沉，我就自觉收回去继续煮面。

张子安接了过去。

……嗯，他接了。

接了？！

我：“你会煮面？”

张子安：“这有什么难的？你再去拿两个鸡蛋。”

好一场暗波汹涌的主权转移，我瞬间便成了张子安身边打下手的。

……这是过生辰的人应该做的事情吗？

好像也不是吧！

我心中虽然这样想着，还是乖乖照做了，很快面入汤碗，我和张子安对坐，呼啦啦吃着面。

吃到一半，我停了筷子，张子安问我怎么了。

我说：“以前这个时候，都是翠枳和我一起吃的，我们两个人一块过生辰。”

张子安撇了我一眼，继续开始吃他的面。

“往后我陪你过就行了。”面在嘴中，他含糊地说出这一句，我却听着清楚极了。

我其实很开心。

有一个人愿意陪着以后那么漫长的余生，听着就觉得很温暖。

我支着自己的脑袋，开始问张子安：“我一直很好奇，当日你跟陛下说了什么，让他愿意饶我一命？”

我和张子安算是冰释前嫌了，他也从来不会欺骗我。

他对我一向坦诚得很。

张子安：“没说什么，就说我喜欢你，想娶你。”

我：“……没了？！”

张子安：“没了。这还不够吗？陛下只是想让你不要呆在太子身边，既然你今后有了去处，他是人间帝王，干嘛要跟你一个小宫女过不去？”

“再说——”张子安吃完了，拿过一旁巾帕擦拭，“我身得他信任，日后太子也是要托付给我的，既然我都提了，他没必要跟我过不去。”

天子也是要拉拢人心的。

我想：当初的境况，大约真如德怀所说，张子安提了一嘴。

……很好。

但是——

我：“……为什么你们都觉得陛下命不久矣呢？”

张子安愣了一下，叫了一声“书书”。

“陛下的身体，真的像宫中传言那样，快不行了吧？”

是了，我回想这一年宫宴的次数，确实没有往年多了。

张子安坐在我的对面，他沉默很久，终于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点了点头。

我心中巨石落地，震荡惊讶的同时，隐约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张子安：“陛下这两年推行新政，我与其他大臣都是有参与的。不过我要以教太子读书为先，有些事情便不能在第一时间帮陛下完成，陛下也不怪罪，他都是亲力亲为的……”

我问：“陛下施行了什么新政？”

我呆在一隅中偏安，这些朝政之事向来是不了解的。

张子安也知道我不懂，但他简略地向我说明。

“关于人口年龄的……譬如说军中，虽然规定好招收和遣散的年龄，但是瞒报年龄这个现象屡见不鲜，军队的编制、分级，都牵扯到这些……再说农庄，近来出现了根据受雇者年纪决定雇金的做法，甚至倍受推崇，这虽然出现了短暂的繁盛，可是并不利于长久的治国，陛下也不可能将这样的局面留给程晏来处理，他还太小了。”

所以陛下要亲自动手，可是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

帝位不是按照规定好的框框架架就能稳坐一生，有些事情也不会按照预订的计划发展——如同流水，看得见表面的趋势，可是底下的暗波，谁又能了如指掌呢？

“这些遣散下来的人，获利小的人，该怎么安排，用什么长期有效的方法？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一步步地小心试探。虽然陛下时日无多，但是决不能将这些速成的政策隐患带给太子。每一位君王都有他自己该做的事情。”

其实张子安说的话，我并不是很懂，他也说的太隐晦了。

但是陛下确实是时日无多了。

我眯着眼睛，盘算着自己出宫的时日。

还有一年多。

陛下应该能撑到那个时候。

想到这里，我便大大放了心，对着张子安笑了笑。

张子安挑了英挺的眉，有些纵容。

他说：“问完了？问完了就赶紧吃面！都要凉了！”

“好的！”

“你见过哪个过生辰的人不把自己碗里的寿面吃完？怎的，你留到下一年吃吗？”

……这个人又开始啰嗦了，好烦。

我在心中兀自不满，没想到张子安还没完。

他继续说：“书书，你将这面吃下去，图个长命百岁的好兆头。往后我陪你一块吃。”

张子安这个人，真是的！

我鼻子发酸。

哪一个过生辰的人，酸着鼻子把自己的长寿面吃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