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病

《十年病》

阿斯伯格症候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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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伯格症候群(三)

【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既然失去了与世界唯一的联系,那么这个世界也就失去了意义。】

张起灵专注地鼓捣着吴邪的电脑,好像那是一件多么值得研究的东西,黎簇的目光却无意识地偏离了电脑,下移至红木书桌上的那个大洞。

木屑突兀地支棱着,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甚至变成了有些陈旧的黑色。他知道吴邪决绝起来是个狠角色,光是看汪家人的下场就足够让人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想跟这种人为敌,由愤怒催动的爆发力相当强大,但他没想到靠温情也能让吴邪生生砸穿一张书桌。

他又看了一眼张起灵,沉默的男人浏览着电脑网页,比别人更为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敲打着鼠标,眼神很认真,认真得让人有点发愣。

一遇到跟吴邪有关的事情就会变得格外认真和在意。想到这里黎簇刚刚对张起灵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确实,吴邪靠他强大的智力博弈让黎簇死心塌地,但张起灵能让黎簇和盘口的伙计心悦诚服,靠的不仅仅是秒杀常人标准的身手,还有不输于吴邪的头脑。

与黑瞎子重逢时,那个吊儿郎当的蛇精病看着他缠满纱布的脑袋对他说:“你知道什么叫倒斗?”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要靠这里,而不是半斤C4。”

黎簇抬手摸了摸自己缺了一块的头盖骨,不甘心地回咬:“我靠,那是哪个孙子给我寄那么多炸药?”

黑瞎子本来抬手打算削他后脑勺,后来估计是怕给他削成脑溢血,改成拍了拍他肩膀:“炸药是用来炸别人,不是用来炸自己的。熊孩子。”

他自认为经历过这一系列事情后,他至少有资格与吴家盘口的主事伙计平起平坐。在沙海计划结束、张起灵还未出青铜门的一段时间里,作为大家默认的吴小佛爷钦定的接班人,黎簇被抬上了台面。但他很快就发现他把事情想象的太过简单。尽管所有人都对他存着三分敬意,甚至很多老伙计都要叫他一声小黎爷,但这并不代表他说的话会比电视上导购小姐的广告词更让人信服。这种感觉几乎让黎簇在三个月内憋屈的几乎抓狂。驱使人比打倒人更困难,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对着粽子吹萨克斯的****。

到张起灵正式接手长沙盘口时,整个吴家的产业几近分崩离析。许多伙计接私活,跳槽,藏私,堂口内斗愈演愈烈。所有人都冷眼旁观等着看赫赫有名的“哑巴张”怎么收场,更有不少人打算借这个机会彻底打压吴家。

张起灵做的第一件事,是在西泠印社的铺子里开会。他坐在那张红木案桌后,不用起身就足以威压全场。沉稳冷漠的眼扫过每一个伙计的脸,将那些或急切或恐惧的神色一一收进脑海里。

他摩挲着桌子上的破口,想起自己被困在张家古楼时,吴邪扮成吴三省夹喇嘛下去救人。如果不是今天亲眼见到,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吴邪那时被逼到了什么地步。

木刺扎进了指尖,与心脏的刺痛遥相呼应。他不知道吴邪的血是否可以传递信息,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一拳砸下时的不甘和恨意。

他面对着鸦雀无声的伙计们,说:“吴邪走的时候,吴家的盘口是什么样子,他回来的时候,盘口就是什么样子。”

“想对吴家不利的,我有一千种方法送他下黄泉。即使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能找到,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请你们记住,对我来说,叛徒和粽子没有区别。”

他开的这个会只持续了不到30分钟,却给伙计们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因为在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之后,隐藏着一股无比阴戾的杀意。

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既然失去了与世界唯一的联系,那么这个世界也就失去了意义。

后来黎簇把这次惊心动魄的堂口大会讲给胖子听,胖子听完之后大笑:“嘿,没想到小哥有治粽子的手段,这治人的手段也不赖嘛。”

【东边来了个喇嘛,西边来了个哑巴。然后呢?】

这一年来,已经没有人敢于质疑张起灵的决定。从一个编制外的独行侠到长沙说一不二的土夫子巨头,他完成角色转换的时间好像仅仅只是那30分钟。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吴家已故的长孙吴小佛爷与他关系匪浅,他也就完全不避讳,西泠印社的铺子依照吴邪的意思继续运转;吴邪的公寓即使已经空了一年也依然续交着房租定期打扫;他每个月会带着账本的副本去看一次吴邪的父母和二叔;甚至连盘口都是按照吴邪的方式经营……他一直给所有人维持着一种“吴邪从未离开”的错觉,除了他自己。

张起灵微微偏头研究着屏幕上拗口的名词术语,有点费解吴邪的用意。黎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出去了,书房只剩他一个人,安静得能听见风吹窗棂的声音。他看了看电脑周围按照吴邪的习惯堆叠着的文件,叹了口气,抽出了左手边的一本笔记。

尽管有电脑,吴邪还是习惯把看到的东西用纸笔记下来,这种老派的作风已不多见,却很合张起灵的胃口。

清俊峭拔的瘦金体在白纸本上铺张开来,笔锋恣肆处像是姿态萧疏的墨兰。这一本记的是关于蛇类费洛蒙的资料,类似内容的笔记还有两三本,他随手翻了翻,意料之内地发现了要找的东西。

标题:阿斯伯格综合症

特征:1、缺乏对他人情感的理解力;

不适当的单方面的社会交往,缺少建立友谊的能力从而导致社会隔离;

呆板单调的语言;

非语言交流贫乏;

在某些局限的方面如天气、电视节目表、火车时刻表及地图等表现出极强的接受能力,但只是机械地记忆,却并不能理解给人以古怪的印象;

笨拙不协调的动作(尤其是大动作)及奇怪的姿势;

有非正常发音现象。

除了第六项后面是一个叉号,第五项后面是一个问号外,其余每一条后面都是对勾,有几条甚至还加上了注释。比如第三条后面写了“闷油瓶”,第七条后面加了“粽子语”,在第七条之后隔一行,又添上了第八条:少数智商超群。

几乎不需要反应他就知道吴邪研判的是谁,脑海中浮现出吴邪一边对号入座一边忍不住笑的画面。对张起灵来说,他很少动用他的想象力,吴邪的形象却像是有实体的记忆一样鲜明而触手可及。不是因为刻意,而是因为太过熟悉。在许多个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总能看见那个微笑的表情,轻柔温暖,却深深地刻进骨髓里。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是阿斯伯格综合症?视线落在简介里的“孤独症”上时一怔,随即了然。他再一次明白了解雨臣跟他说过的:“那个计划,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为了一句话。”

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似乎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了。

张起灵放下笔记本,从书桌前站起身来。

他走到放古董的百宝架前,拉开了一个小小抽屉。抽屉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小巧的玻璃瓶,里面盛着小半瓶金黄色的**。

这是昨天黑瞎子刚刚提纯送来的一条黑毛蛇的费洛蒙。这条蛇曾被放在吴邪小金杯的后备箱中充当杀人暗器和活体摄像头,不巧的是吴邪和王盟进藏后,气温太低,蛇逐渐陷入了冬眠状态,完全丧失攻击力。之后吴邪把车送给了王盟,王盟没舍得卖也不愿意自己开,就任由它在车库里落灰。直到一个月前他去车库找东西,差点被蛇咬死,这条黑毛才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张起灵不确定这条蛇到底有没有留存下信息,如果有,那将是有关吴邪去世前最后的记录。

两根手指很容易捏住瓶子,稳如泰山,这是习惯;但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一处地方在恐慌颤抖,这是本能。

吴邪和黎簇都是蛇语者,其实张起灵一直没有说,他自己本身也有这种天赋,或者可以称之为残疾。只不过因为他的麒麟血太过纯正,很容易把蛇毒连着费洛蒙一起破坏掉,所以不到必要时不会使用。

他从医药箱里拿了一支注射器,熟练地把金色的**抽进去,走到窗边的躺椅上坐下。黑瞎子跟他说过经过提纯的蛇毒进入血液后不易被迅速破坏,可以最大程度地保存信息。他选择了肌肉注射,虽然过程会更痛苦,但如果能够完整地还原信息,他根本不介意过程如何。

针尖刺入白瓷一样的肌肤,蛇毒注射进肌肉像是打了一针浓硫酸,烧灼的疼痛从左臂开始,蔓延至全身,好像要把骨头都融化。他额上沁出了大颗冷汗,右手抓着躺椅的扶手,还勉力控制着力气。这把躺椅是吴邪很喜欢的东西,他不希望弄坏。

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逐渐变成了一片漆黑。脑子里响起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那是汽车发动机的噪音。

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在说话,一个年轻男声,虽然嗓子沙哑了,说话时会频繁地咳嗽,还是能够轻易分辨出熟悉的、玩笑似的语气。

他感觉到指尖轻轻颤了一下,蛇毒的浓度达到了最高。

“我面前只是一段不好走的路而已,你知道其他人面前都是什么样的局面吗?这种困难,提出来都是轻视这件事情的决心。”

“老板!”

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响,盖过了说话声。

左臂的麻痹感开始减轻,麒麟血正在破坏蛇毒中的成分。

吴邪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快要到了……”

刹车的声音已经有点模糊了,这条蛇此时脑子也未必清楚。

“老板,我会想你的……”

“……直接回去吧,你在这里,我怕我还会犹豫。”

“老板,你真的要去西藏当喇嘛啊?”

吴邪猛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笑,好像想起了多么好笑的事情。

“你笑什么?”

“咳咳,你记不记得有个绕口令……东边来了个喇嘛,西边来了个哑巴。”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们就擦肩而过了啊……”

蛇毒形成的幻象逐渐褪去,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海底破水而出。每一次呼吸都是用烧红的针刺穿肺叶。张起灵仰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下午的阳光照着他苍白毫无血色的脸,眉眼突然变得异样的温柔。

眼泪顺着鬓角淌下来,迅速没入柔软的黑发里。

在他们相识的第十一年,在他离开吴邪的第八年,在西湖边西泠印社的一家古董铺子里,张起灵终于为那个人流了眼泪。

不是油画,不是幻境,也不是石像。

而吴邪已经离开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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