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下吃力的呼吸之后，阿克米凝起一点力气：“极夜雪精灵……”

雪凝犹豫了一下，坐到床沿上。她立刻后悔了——阿克米靠过来，把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雪凝的指尖碰到了他的睫尖，湿漉漉的，恍若带露的黑玫花蕊。

雪凝的心里犹如有利刃搅动：她受不了，受不了阿克米对他的毫无防备、一无所知，受不了阿克米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懂，自始至终把她当可以信赖的极夜雪精灵。然而这偏偏是一个5岁的小孩子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举止，她毫无办法，只能忍受煎熬。而这一切皆缘于她的无能：不能在未来的年代把真正恶贯满盈的阿克米终结，却要把刀光剑影带来一个5岁小孩子的童年。更缘于她的轻率：四星期前，为什么要把阿克米创造出来？

就在雪凝觉得脑袋和心都要爆炸的时候，阿克米小小声地开口：“趁回光返照，我可以和你换个东西吗？”他的力气几乎只能维持唇语，语气却相当恳切。

“什么？”雪凝不忍心不答腔。

“我有龙鳞、不会化的霜籽薄荷的籽、109种颜色的粉笔，你要哪个？都给你也行，不过龙鳞只能给你8个，还有3个妈妈的药要用——我死后，阿·拉·昆的鳞估计没有人类能要到了。这些都给你，请你换给我一个极夜雪柠檬果，好吗？”雪凝愣住。极夜雪柠檬果？若她真是极夜雪精灵，也许弄到极夜雪柠檬果不是难事。可她是个冒牌货啊！地球的家里倒是有极夜雪树，此时又正逢柠檬结果的季节，可那显然无法带进魔法宇宙里来。至于魔法宇宙里的极夜雪树，那就不好找了。极夜雪树是魔法宇宙的神木，一般的手段根本寻不到踪迹。

“你要极夜雪柠檬果做什么？”

“妈妈的药需要呢。其实还需要两个金苹果，不过那个可以攒钱买，我们已经买到一个，只缺一个了。”

雪凝想了想。“好，我答应你，但我现在没有，要等一段时间。”就算是极夜雪树变的极夜雪精灵，也不能现场结个果子出来吧？雪凝希望自己没穿帮……至于极夜雪柠檬果上哪里去找，她多少有主意：英格菲尔被禁锢的那片森林，里面不正好全是极夜雪树吗？如果能联系上英格菲尔问到他的方位，柠檬果应该不是问题吧。

“谢谢你。拜托你把柠檬果给我的妈妈。”阿克米蜷缩的身体略微舒展了一点，“龙鳞、霜籽薄荷的籽和粉笔我存在妈妈的旅行飞毯里。妈妈会给你的。”

“嗯。”

阿克米不再有动静，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到后来，连魔法流失中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也没有了。

雪凝觉得自己的心苍老的速度比之前45次轮回的经历加起来都要快。她不想再看，不想再待，无时不刻都想要抽开手，逃离这个房间，逃离这个村庄，逃离这个世界，逃离这个宇宙。

然而就算现在逃离，她也清楚，自己的心理年龄，再也回不到那个12岁的女孩儿了。

就在她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阿克米无声无息的脸庞的时候，突然，那失去血色的柔嫩嘴唇又微微张开：

“我会上天堂吗？”

“会。”若是未来的阿克米，雪凝一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你会下地狱。但5岁的阿克米，她实在想不出他不上天堂的理由。

“可是这里一直这么黑。我好怕。”

“这里我会陪着你。天堂里，天使会陪着你。”

“你不是天使吗？”

“我是极夜雪精灵呀。”

“可你的身上，都是白光。你是这里唯一的光。”

雪凝的眼睛微微睁大。这就是她在阿克米感知里的印象？也是阿克米总能感知到她的原因？白光？可别人都感应不到，难道阿克米拥有一种超常的魔法知觉？

“你既是极夜雪精灵，也是天使，对吗？”

“哪有那么神奇。”

“……我好像……听到创世神的声音了……”

阿克米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话越来越像梦语。可恰恰是这些话，令雪凝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半空中，血色漩涡上幽红闪烁，这是又一波大攻势的征兆。阿克米体内的魔核似乎在竭尽全力作最后的抵抗，让小男孩的背部都不由自主地弓了起来。雪凝听到一声油泣，是阿克米终于放下克制，哭出来了吗？却见阿克米一边扑落落地掉泪，一边轻轻咬住雪凝从他额头上垂下的手指，哭声也就变成了无声。只有那淹没雪凝手背、顺着手指滴落的泪滴，一滴一滴，水滴石穿地流着。

有多疼痛？有多害怕？有多绝望？却在最后一刻也死死咬牙，不让悲声影响周围的人？

这样的你，为什么会长成将来的你？

将来的你，为什么会脱胎自这样的你？

雪凝不知是因为听到厨房那边渐近的脚步声，还是因为自己的决心动摇，她抬起手，掐灭了阿克米胸口上沸腾的血色漩涡。

数秒钟后，阿克米的妈妈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她没有感应到雪凝，径直朝儿子的床边疾步而来。雪凝悄无声息地从床沿上站起让开，看着她纤丽无比的身影和直垂腰际的流金长发如一道绚烂的晨曦照在阿克米的床头，药碗里的药剂是金色的，热气氤氲，映着她充满焦急的黛色眼眸。

那一刹，雪凝明白自己的决心彻底搁浅了。

——她认出了药碗里的药剂流散出来的独特金辉：那是金苹果的魔幻光芒。

纵使熬成药、制成汤，哪怕酿成酒，也不会褪散的、独一无二的属于金苹果的光芒。

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药材之一，比一吨人参还贵，比夜坠海的珍珠还稀有。

阿克米说过，他要攒很多钱，为妈妈治病买金苹果；他还说，他们已经买到一个，还缺一个。

然而此刻阿克米妈妈手中捧的药碗里，却是满满的金苹果光芒。

——她把家里唯一的金苹果，做成了给儿子治病的药？

那她自己的病（虽然雪凝一时看不出阿克米的妈妈生的是什么病）怎么办呢？

再想到小阿克米临终时的愿望，是跟“极夜雪精灵”换极夜雪柠檬果。——小阿克米到最后的最后，心心念念的，是为妈妈筹治病的药。

雪凝没有像黄珊珊那样观察过阿克米的童年，并不了解阿克米与母亲之间的相处，然而仅从今天的亲眼所见，她已明白，如果要让她亲手用死亡将这一对母子拆开，纵使整个宇宙会感激她，她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夜已深，灯已静，独有风车的影子在月光下切割细密的雨丝。

雪凝抱着膝盖坐在风车基座上离地半米高的一根木椽上。雨霏霏绵绵地下，将衣衫上的湿重层层渲染，雪凝意识到：自己竟然不会一个小小的防雨法术。

算了，就算在魔法宇宙里感冒，只要回到地球的身体，她还是一条好汉。

关键是，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再从宇宙时间轴上重来，直到精确地回到阿克米的婴儿时期为止？婴儿的阿克米，总不至于像5岁的阿克米这样会唱会跳，会萌会笑，不至于用天真的童言童语危害雪凝的良心。……或者仍然跑去未来？进行第46、47、48次轮回大战？那样良心倒是不会受到危害，只是不知道要循环多少次，能不能打赢是个问号。

雪凝觉得心好累。

一动也不想动。

哪怕就这样在雨里变成化石，只要让她歇一歇、静一静。

忽然她发现，头顶的雨丝不再飘落。

眨了眨眼，视野所及之处，明明雨还在下。

她抬起搁在膝盖上的下巴，发现头顶撑着一把伞。

雪凝慌忙放下膝盖。阿克米的妈妈欧洛莎·安瑟沐恩撑着一把茜色的雨伞，婷婷玉立地站在木椽前。

“你好。”阿克米的妈妈试探地招呼。嗓音悦耳轻灵，像琉璃风铃的碰撞。

雪凝手足无措，心怦怦地乱跳，思想一片空白。她低头瞧自己的模样：难道隐身术失效了？没有呀，自己的身体仍是全然透明的。

欧洛莎·安瑟沐恩抿嘴一笑：

“我的孩子小菲说，有一位极夜雪精灵坐在我们家院子外面的风车下面。小菲发着烧，讲不真切。直到刚才下雨，我从窗口看到这里雨丝下面隐约的轮廓，才知道小菲讲的是真的。雨这么大，要不要到我们家里歇一歇？”

雪凝偷偷地平复呼吸，暗松一口气。她想起了小时候看的一本叫《隐身人》的科幻小说：隐身人平时谁也看不见，但如果下雨、下雪，天上的水幕就会把他淋成隐约显露的人形，不再是无影无踪。阿克米的妈妈之所以找到她，不是因为她有阿克米那样非人的魔法感知，而是因为雪凝坐在雨中。

可是纵然如此……雪凝脸涨得通红：去她家里做客？

会如坐针毡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