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觉得师父这通火气来得莫名其妙：“一个香囊而已，为何不能送人？”随即联想到他平日里的行径，颇为哭笑不得地猜测：“您不会是因为我没有收他银子才生气的吧？”
“这和收不收钱有什么关系！”救必应破天荒地和银子撇清关系，痛心疾首地指着她道：“没有香囊里面的药材护身还敢在病坊里到处乱跑，你真是气死我了！”
“药材？”初一疑惑，她记得香囊里装的不外乎是一些寻常的白芷苍术，鑫鑫堂里人手一个，图个除秽驱邪的意头而已，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救必应恼她疏忽大意，越说越光火，“莫要小看这些药材！这些天染上血瘟的医士也不在少数，为何偏偏你能安然无恙？难道靠菩萨保佑不成？”
“照您这么说，咱们的香囊还有消杀血瘟的功效？”
说罢，初一脑海中犹如一道闪电划过，震惊不已地望向师父：“不对！倘若香囊有用，焚烧尸体不就成了多此一举么？您为什么不早告诉大家？”
救必应却不承认，“你想多了，佩戴草药避疫驱邪的方法自古有之，我哪里知道对血瘟有没有效果。”
初一不满师父模棱两可的回答，追着他道：“可是您明明说过，戴着香囊才不会染上血瘟的呀！”
“你听岔了，我从未讲过这种话。”救必应言辞凿凿，“香囊本就可以抵御病邪之气。你每天接触那么多血瘟病人，若是连这层防护都没有，岂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初一仍旧疑虑重重，索性直截了当地问，“您当真不知道香囊管不管用？”
看样子还是不信，救必应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吩咐端午，“端午，你和初一的香囊是一模一样的，拿出来让她看看。”
端午立即掏出自己的荷包，拆开香囊将药材一样一样摊在桌子：“白芷、鬼箭羽、雄黄、苍术、菖蒲、辛夷、紫苏还有寻香草。”他认真辨认后，得出结论：“这些就是鑫鑫堂一直用的香囊方子。”
初一狐疑地上前查看，确实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药材。端午从不糊弄人，尽管心中还有疙瘩，她还是勉强打消了疑虑。
“这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救必应反问，“怎么，以为我是那种会把方子藏着掖着见死不救的人么？”
您虽然不会把方子藏着掖着，但保不准会来个狮子大开口啊。初一暗自腹诽。
“谁让您一上来就信誓旦旦的，我还以为香囊里的药材有什么特殊之处呢。”她干巴巴地解释，“再说您那么讨厌太医署，等着看他们笑话这种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
“嘁——”救必应翻了好大一个白眼，说：“太医署还不配我花那么多心思。”
接着，他戳了戳初一的脑门，“你动动脑子，要是真的见死不救我犯得着陪着你们两个傻徒弟困在这个鬼地方么？还费尽心找出火化之法？！你也太小看师父我了！”
端午见状赶忙挡在初一前面，好言劝：“师父，初一还生着病哪。您下手轻点。”
救必应收回手，没好气地说：“没罚她就不错了！非要淌这潭浑水就算了，至少别让旁人担心哪。现在倒好，随意把香囊送人还不当一回事，我还不能说两句？”
初一自知理亏，躲在师兄的身后不敢出声。
救必应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训斥一番后此事就算翻篇了，他一挥袖子，颇有些打一棍子再喂个甜枣的意思：“此事下不为例。改明我新弄一个香囊，你好生戴着，莫要随便送人！”
一连几日，军中都没有人再染上血瘟，初一总算能稍稍喘口气，也更加坚定了信念，不等自己的风寒痊愈，就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了医署。她受到香囊的启发，和医士们制定出好些个熏蒸药材的方法，让士兵们大量焚烧川芎、苍术，角角落落都不放过。伙头军也接到指令不间断地供应热水，务必让每个人都能沐香祛病，辟秽化浊。一时间军营犹如大型露天温泉，各处都弥漫着浓郁的药香，蒸腾的水汽中人声嘈杂。持续多时的阴霾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盎然生机和蓬勃朝气。
煎汤沐浴的事情初一插不上手，但她也没闲着，在医署里不眠不休地赶制简易药香包，沐浴完的士兵便可自行来领取一个。
“初一，你病才好，不宜这么劳神，剩下的我来吧。”
端午排队洗完澡，一进医署就看见初一强打精神的模样。他接过她手中还没封口的药包，示意她快去休息。
“这没什么的。”初一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她转手拿起新的药材，“剩下没多少，很快就做完了。”
端午无奈地劝道，“别逞强，你的风寒还没有好利索，养足精神再回来也不迟。”
初一倔强地摇头，“不。我想赶紧把大家的血瘟病治好。这样咱们就可以早点回鑫鑫堂了。”
端午了然，“原来是想家了啊。”
“倒也没有。”初一皱眉，鼻音还是有点重，“我这些天又熏又蒸，觉得自己都快要腌入味了。就盼着赶紧结束赶紧回鑫鑫堂，可以好好洗个澡。”
随后看了看神清气爽的端午，不免有些羡慕地说：“还是你们好，可以顺便洗药浴，我只能每天擦擦脸。”
端午后知后觉“啊”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讲，我一会儿提些热水送去你屋里。”
“算了，若是沐浴得送多少趟才够啊。再说咱们住的地方离灶房太远，水送到也凉了。”初一不愿麻烦，想了想又扭头看着端午，一点也不见外，“师兄，我看起来还过得去吧，看不出来好几天没洗澡吧？”
端午老实，说：“离得远些就看不出来。”
“那靠近看呢？”
“靠多近？”
“就比如咱们俩现在这样。”初一比划了一下，端午正挨着她坐，两人差不多仅仅一拳的距离。
“你现在跟药材铺一个味儿，谁知道你几天没洗澡。”端午认真打量了一番，实实在在地说，“就是头发有点出油。”
初一撇撇嘴，“那就好，没人会离得比你还近。我只要远远看上去有个郎中的样子就足够了。”
不料一回头，司岫就坐在不远处，端午和她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没控制住表情显得有些错愕。这么多天的相处，司岫已经算熟人了。有时候和他一起忙前忙后，她甚至生出一种多了个师弟的错觉。面对熟人，初一才不会尴尬，她厚着脸皮冲他笑了笑，将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嘘，别告诉别人。”
看着司岫颇为无语地低头，初一也收回了视线，途中不经意地朝窗外瞟了一眼，随即露出惊讶的神色。
端午也顺着她的动作也瞅了瞅窗外，意外地说：“诶？我好像看到玄郎君，哦，不对，是翀宇将军。”
初一没有接话，似乎很专注地在给药香包封口。
屋外参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张弓的大嗓门也听得一清二楚。她好像烫到手似的把药香包丢开，猝不及防地忽然站起来，“师兄，我先回去了。”
端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么着急？”
“就是突然想回去休息了！”初一不自在地挠挠头，声音有些窘迫。说完，她不顾端午诧异的眼神，逃似的从后门离开了。
前脚初一刚走，后脚玄澈一行人便推门进来了。端午跟着众人站起来，因为心中还想着初一刚才莫名其妙的逃之夭夭，动作就慢了半拍。在整齐划一的行礼问好里格外显眼。
“端午。”玄澈看在眼里，径直走了过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见过将军。”
和初一不同，端午对玄澈的态度相当恭敬，礼数周到得挑不出一丝毛病。他规规矩矩地回答：“回禀将军，目前一切顺利。医署正在加紧制作药香包，以助将士们充养正气，除秽辟邪。”
于是玄澈又顺着他的话问了在场太医几个问题，医署里的气氛竟然徒增了几分紧张，大家生怕答不上来或者说的不对，就会像赵医长一样被绑起来扔进大理寺。好不容易解答完那些一针见血的难缠问题，所有的太医和医士都忍不住重重松了一口气，原本枯燥的制作药香包都轻松了不少。
“初一呢？”
环顾了一圈，玄澈又问起端午。他在大门打开的瞬间依稀瞧见了初一的身影，可却没找到人。自从初一病愈，两人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一个有数不尽的军务要忙，一个一门心思地扑在病情上，连停下来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他今天的例行视察其实并不包括医署，特地绕过来正是想见见初一。
“师妹她太累了，我让她回去休息。”
端午彬彬有礼中带着明显的疏离。毕竟早在三年前便发现了玄澈对自家师妹的那点儿心思，当时就觉得两人背景太过悬殊，生怕初一吃亏受伤。本以为随着后来的一系列变故会导致此事会不了了之，没成想到了长安，他们居然重逢了不说，居然还没有一点点生疏，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一想到这些，端午本能地戒备起来。
玄澈自然不会在意端午怎么想，他微微颔首:“确实，她身体需要好好修养。那我去看看。”
现在去了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里得了？！端午严防死守，不打算给玄澈一丝有机可乘的空隙。他连忙劝阻道：“我替师妹先行谢过。将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等她醒了我也会转告她，您不必亲自探望。”
玄澈停下脚步，难得正经审视起初一的这个师兄。
端午觉得有两道锐利的目光直直落在身上，按道理明明自己年长几岁，可偏偏气势矮了人一大截。那人顶着一张风流俊美的脸，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竟然也会令人倍感压力。他已经如此吃力，更别提那个初一了。就是为了师妹他也不能退缩。
“而且既然师妹已经歇下了，您去怕是多有不便。”端午格外强调“师妹”二字：“她在鑫鑫堂无拘无束惯了，反正当郎中的确需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这个无可避免。我也知道将军风光月霁，坦坦荡荡，我这么说未免也有不自量力。不过作为兄长，我要为师妹以后需的婚姻大事考虑。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不可和外男走得太近，这种情况更需避嫌。希望将军您能理解我们的苦衷。”
端午自认为说了一番肺腑之言，全然没注意到玄澈的样子。
他原本垂着眼睛姿态闲散地听着，当听见端午说初一尚未出阁的时候神色猛然一变。多种情绪交织在脸上，震惊，不可思议，无语，好笑，还有释然，最后化为一种由衷的喜悦。
“……初一，尚未出阁？”玄澈的声音里隐藏着难以察觉的激动。
端午已经口干舌燥，奇怪地瞅了一眼神情变幻莫测的玄澈，肯定地说道：“对啊，若是成家了怎么还会跟着我们东奔西跑。”
“好！好！好！”
话音未落，玄澈的举动几乎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他连说三个好字，非常大力地拍了拍端午的肩膀，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如画的眉眼越发鲜活。人人都知道翀宇将军好看，却不知道他毫无保留的笑容更胜一筹，意气飞扬，郎艳独绝。
“多谢！”
待玄澈离开后，大家始终没能明白年轻的将军突如其来的举动。端午看向司岫，万分疑惑地问：“将军为什么要和我说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