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

《大荒》

第 99 章 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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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木星的告别仪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战鼓紧接而至,声响如雷。声乐队位列道路两旁,演奏着古老而高亢的战歌。

运输艇缓缓降落,护卫舰接踵而至。手持礼枪的护卫兵从护卫舰中列队而下,沿着道路两侧跑步立定,在声乐队前排站定。

战歌声落,口令响起。

“立——定!”

“啪!”

“鸣炮——”

随着口令声,声乐队后的礼炮队同时开火,80枚炮弹射向天空,又一同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不待响声平息,口令继续:“举枪!全体肃立!”

运输艇仓门缓缓打开,穿着最高等级仪仗服的士兵整齐而缓慢的步下台阶。

“敬礼!”

走在最前方的执旗手高擎联邦军旗,身后三名护旗手佩刀抱枪率先走下台阶,身后跟着22名怀抱遗像的仪仗兵。

遗像上,是一张张黑白的肃穆的脸。他们有的年轻,看起来刚刚成年;有的成熟,眼角凝刻着时光的年轮。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人生已然静止,他们的生命定格在战场。

再后面,跟着5名手捧黑色骨灰盒的卫兵,以及4人一组,推着17副水晶棺的队伍。

对于烈士,无论职位高低,联邦一向一视同仁。遗体若有修复可能,则尽量修复完整。即使无法修复,也会优先征求家属意见。

不过,与虫兽的战争,大多数时候,要么能够修复,要么,就只能是衣冠冢。

这次情况特殊,与家属沟通后,将5具已经修复完整的遗体火化,方便之后的交付。

还有3位会在仪式结束后,由他们的家人带走。剩余的14位,则葬在卫木星专门建立的陵园内。

联邦修复技术很强,特殊材质的水晶棺能让他们永远保持着现在的模样,他们像是躺在水晶棺中沉睡,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沉浸在甜美的梦境中。

最后一副水晶棺过后,原本站立在道路两边的护卫兵有序的行至道路中间,列好队,沉默的齐步跟随。

停泊点距离会场有大约5公里,道路两侧设立了警戒线,每隔20米左右,就有执法者站立道路两旁维持秩序。

居住于卫木星附近的民众,如同约好了一般,或手持鲜花,或胸佩徽章,站在警戒线后行注目礼。待队伍过后,有些久久不能回神,有些会随着队伍慢慢行进,送英雄最后一程。

大多数时候,队伍是安静有序的,空气中回响着皮鞋踏在马路上整齐的声音。人群中偶尔会有懵懂的孩童,坐在父母的臂弯中,好奇的问:

“这是在做什么呀?”

孩子还小,并不理解生命消逝的含义,这样天真的问话,总会牵扯着周围人们的情绪,不知不觉便眼眶湿润。

人群中发出轻微的啜泣。

“他们啊,是保护我们的超人,咱们来见一见他们。”

队伍继续前行,送行的群众也越来越多。但没有人越过那条脆弱的警戒线,并不是惧怕护卫兵和执法者手中的晶武,而是自发的维持着秩序,以示对烈士的尊重。

民众大多一阶、二阶,士兵们也不过是比他们强上一线。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强者,但人们会将五阶、六阶甚至七阶上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却不会揶揄他们。

正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一道长城,将所有的腥风血雨挡在外面,才有了联邦的岁月静好。

告别仪式的会场不算大,无法容纳下所有前来送行的群众。多数人只能站在外面,目送队伍走进会场,然后将手中的鲜花放在会场周围。

阿七负责主持整场告别仪式。

她的心情很差,新年几乎没有好好过。大多数民众固然是尊敬烈士的,但当权者总会考虑很多政治因素。与卫木星的交涉,迈锐肯的步步紧逼,几乎搞的她心力交瘁。

但再多的烦恼,在看到那些风尘仆仆赶来的烈士亲属,也最终化为愧疚。

一种理智上清楚这一切在所难免,更清楚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但依然控制不住的愧疚。

“……在残酷的战争中,他们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今天,此刻,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情绪,深切悼念他们,为他们送行。……”

她背诵着烂熟于心的悼词,看着台下或强忍泪水,或潸然欲泣,或低声抽噎的人们,大脑逐渐空白。她近乎本能的,麻木的背着那篇悼文,声音愈发的颤抖。

台下,一名女性捂着嘴,拼命的憋着口中几乎要涌出的哀嚎。她几乎站立不稳,由旁边似乎是她父母的长辈搀扶着。

她穿着在这种场合似乎有些不合时宜,过分华丽的玛雅塔。她泪如雨下,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看着其中一副水晶棺中沉睡的青年。

“骗子!”

“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你不娶我也可以的,只要你醒过来……你这个大骗子!”

“你说你不喜欢我,我不信!我一点也不信!你总是喜欢骗我,要不是我找人打听,你还想就这么骗我一辈子吗!”

“混蛋!”

旁边的母亲轻轻的拍着女儿的肩膀,她的眼神中有怨怼,更有深深的哀伤。

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有一对互相搀扶着的夫妻。他们是青年的父母,尽管青年并不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也让他们的头发花白了起来。

不远处,是一位牵着孩童的少妇。

她神情冷漠,看不出喜悲。

“你又丢下我一次。”

她轻轻呢喃着。

“我记得的,你说,让我再等等你,很快你就能退役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开个小店,一起照顾茵茵,照顾我们未来更多的孩子。”

“我们说好的,你怎么又扔下我了呢?”

“你跟我分手离开,我愿意等你。你丢下我们母女,我也愿意等你。可现在,我该怎么等你?”

“我不怕辛苦,不怕累,不怕寂寞。只要你给我一点希望,我就能继续等下去。”她的眼底过分的冰冷,如同无尽的深渊,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连这点希望都不给我呢?”

“我好累啊。”

“妈妈……”女孩像是察觉了什么,紧紧握着少妇的手。

孩童的记忆总是短暂的,如今她对于只相处过一个月的“父亲”并没有太多的情感。

但孩童也是敏感的,她敏锐的察觉到了母亲内心的荒芜。

少妇偏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她的眼底终于染上了一丝温度。

“没事。”她抚摸着女儿的头顶,嘴角扯起一个不自然的笑容。她又看向自己的丈夫,轻声说:“我累了,这次,换你等我吧。等我们的茵茵长大,等她不再需要我,我就去找你。你不许走太快,不许走太远,好不好?”

茵茵似乎感觉到危机解除,她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向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即使感情淡薄,也记起了男人的称呼。

“妈妈,爸爸在做什么呀,他怎么躺在玻璃箱子里?”

“爸爸太懒了,他在睡懒觉。”少妇终究不忍心给心爱的女儿解释残酷的现实,她用上了一个仿佛全世界都一样使用的同样的借口。“咱们把爸爸接回家,让爸爸安心睡觉,好吗?”

“好~那,爸爸什么时候起床呀?”

“等茵茵长大了,爸爸就会起床了。”

会场外,广场上几乎被花束铺满。

一名老人蹒跚着将一枝耕宴摆在了广场的一角。

在广场上无数花束中,她的这一枝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身后,还有9名半大的孩子。最小的七八岁,大点的十五六。和她一样,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枝耕宴。他们跟在老人身后,排着队,一个个上前,将耕宴摆在老人那枝耕宴旁边。

“别嫌弃,都是弟弟妹妹的心意。”老人轻声叹道:“你也知道,家里经费不足。我们来这里的路费,还是孩子们帮工赚来的。”

她是福利院的院长,里面躺着的某一位,也和她周围的孩子一样,是被这位老人养大的。

并不是所有的福利院都能获得政府的补贴,在有些经济不发达的国家地区,福利院的优惠政策,也只是免税罢了。

老人就是这样一所福利院的院长,她所在的国家,对于福利院的优惠十分有限。依靠联邦的援助和爱心人士的捐助,也只是让福利院能够勉强维持运转。

老人一生未嫁,她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么一所小小的庭院里。她或许无法做到对每个孩子的绝对公平,但无疑她对每个孩子都是同样的爱着。

她记得所有的孩子,无论是还在福利院的,已经成年离开的,或者,因为某些原因去了另一个世界的。

很多福利院在条件不足时,总会选择放弃一些孩子。但她不愿,无论多么艰难,她都不愿放弃给任何一个孩子希望。

但这也让福利院的情况更加拮据,也难免引起一些孩子的抱怨。好在大多孩子都是懂事的,也有年纪稍微大些的孩子,会帮着她照看更小的孩子。

或者,为周围邻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赚一些生活费。

日子再难过,也总能熬过去。成年的孩子离开了,工作了,也会惦记着曾经的家,经常在闲暇时回来帮忙分担些什么,这里总归还是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小窝。

只有耕宴,这个与花同名,寓意着顽强不息的孩子,离开后,就再无消息。

老人并没有任何抱怨,孩子们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确实也无法分心在那些没必要的情绪上。

只是之后,每隔一年,或者大半年,她会收到一笔无名捐助。

数额不定,落款不定,账号也加了密。能确定是同一个人,也是因为多年整理捐赠记录的经验。

她并没有将这人和耕宴联系在一起,但她也十分感谢这位好心人。有了这笔捐助,二丫的病才有了起色。

这样的捐助断断续续维持了十年,她也想过联系这位好心人,亲口对他说一声感谢。但她也只是一名普通的老人,一辈子甚至没怎么离开过她所在的星球,她没办法在对方刻意隐瞒的情况下得知对方的消息。

她能做的,也只是在福利院的社交平台上,发一篇感谢信。

直到年前,她收到了耕宴的来信。

像是直觉一般,她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上网搜索了近期的虫潮战。

然后,她看到了牺牲名单上,耕宴的名字。

会场里,阿七的声音还在继续。

“这位名叫耕宴的战士,他的联系人一栏是空白。我们根据他的遗愿,将抚恤金与他的部分遗物捐赠给了一所福利院。那是一所儿童福利院,我想,这或许代表着他,对孩子的爱,对未来的寄望……”

会场外,老人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玛莎嬷嬷,耕宴哥哥肯定不希望你难过。”大点的孩子安慰着她。

孤儿们总是懂事的更早,他还隐约记得那个幼时带他们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鱼的哥哥。他也记得,每次调皮被玛莎嬷嬷抓了现行,也是这个哥哥站出来承担责任。

院里财政紧张,原本计划只有玛莎嬷嬷一个人来。但他们在得知消息后,也腾出更多的时间打零工,为自己赚足了路费。

大点的那些,或许是为了怀念那段遥远的记忆,或许是瞻仰心中的英雄。最小的那个,是为了二丫。

他和二丫关系最好,二丫还在医院,他就来代替二丫,给耕宴送一支花。

他们从队伍离开停泊点便跟随着,一直走到这里。他们年幼的年幼,年迈的年迈,自然没办法挤进会场,这里,也是他们送行的终点。

“我们回去吧。”老人牵起最小的孩子的手,最后回望了一眼会场。

耕宴的联系人里没有他们,他们也没有资格与条件将耕宴带回。老人能做的,也只是在那间专门的祭堂内,为耕宴点亮一座长明灯。

或许有一天,院里的经济状况好些了,她会带着孩子们,来陵园祭拜。

她会指着耕宴的墓碑,对孩子们介绍说:“这是你们耕宴哥哥,他是我们院里,最有出息的人。”

告别仪式全程直播,弹幕与评论大多是美好的。

但总有那么几条刺眼的存在。

【天天都是这些,烦不烦?】

【虫兽战场那么多,牺牲的大部分都是一阶、二阶、三阶,呵呵,懂的都懂。】

【人都不在了,还搞这些□□,给谁看啊?[踩]】

英雄不容玷污,这些信息很快消失在数据流中,信息发布者也会很快接受联邦法律的制裁。

与虫兽的战场太多太多,这样的告别仪式每天都有,总有人们逐渐的麻木,不以为然。

就像是时间长河中一朵不起眼的水泡,轻轻的一声“啵”,便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这便是战争。

这便是军人。

但他们将被载入史册。

惟历史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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