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是一件大事, 尤其是在长葛化为废墟后。

是的，长葛化为废墟了。

大地憋了几千年积攒的能量一次释放出来的效果非常惊人，原本还想着等地震结束以后将城中没塌的房子收拾收拾继续用着过冬的父女俩基本放弃了这一打算。

原因无它，仿佛整个大地都翻了面, 山川都崩裂这种烈度的震动, 哪怕是贵族的宅邸也不一定扛得住, 何况民宅，毫无疑问，长葛超过八成的建筑都完了。

待第一波地震结束后让人去瞅了瞅, 长葛可以考虑全面重建了。

不过也正因为长葛废墟程度太厉害, 再加上一直没断过的余震，葛天侯下令所有人继续在野外营地生活。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了一座山给震塌，但事后看到了被震塌的山的残骸, 如今的他一点都不想回城里去瞅瞅城邑会不会塌给他看, 哪怕天寒地冻的冬季野外住帐篷太考验老人家的老骨头他也拒绝回城。

组织人手回城里搜寻有用物资的计划也暂时搁置, 至少也要等余震消停点再说。

虽然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但营地里囤的物资都是粮食, 肉食蔬菜什么的....统统没有，确切说是来不及, 比起奢侈品, 先往营地里囤够所有人吃一段时间的粮食才是正道，因而想吃肉, 自己想办法。

青婧顶着风雪巡视了每座帐篷营地确认没有秩序崩溃的情况, 并且安抚民心, 让氓隶们知道政府组织还没崩溃，放宽心等待地震过去，未来的生活还会有希望的, 等地震结束了，她会重建长葛。

不过单纯的口头安抚效果不太好，毕竟她不是辛筝，辛筝有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养起的望，哪怕最反骨的氓隶都会下意识听她说什么，相信她的承诺。

青婧没有辛筝那随时随地揣人设且多年不动摇的耐心，因此她虽然也有望，但和辛筝是相反的望，灾难君王的名气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落荒而逃。

青婧没办法，只能每个营地挨个布置任务，哪怕没事也要找出事安排人去做。既然不能信任她，那就忙起来吧，累趴下了，就没力气想东想西了，脑子因空白而镇定。

如此一来她被风雪

抚慰的时间也不断延长，哪怕是以她如今的体质也非常的痛苦。冀州是北方，虽然不能和荒原比谁更冷，但冬季也是真的冷。尤其是小冰期时期，在外头冻掉鼻子手指真不是什么稀奇事，当然，她没那么脆弱，哪怕鼻子手指被冻掉了也能接回去继续用。

奔波数日，这期间连饭都没吃到几口。

纵是如此，青婧也对面前的蛇羹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抗拒。

一把老骨头还要因为地震这种突发事件被迫与堆积成山难分难舍的葛天侯疑惑的看向裹着羊毛毯子半躺着的自家崽崽，在他记忆里不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以后青婧从来都不是一个挑食的。幼年时青婧属于给什么吃什么，不仅来者不拒还多多益善，食量碾压任何一只同龄幼崽。“太累了。”

“有别的肉吗？”青婧问。

“还有耗子肉。”葛天侯无奈道。“太急了，根本没准备什么肉食。”

台城里有专门养殖家畜供国君与地位高的妃妾、少君们食用的地方，但因为不确定什么时候就会地震，他与青婧是什么都没收拾就跑出来了的。

青婧闻言瞬间坐了起来，声线拔高了一大截。“耗子肉？”

葛天侯疑惑的看着青婧。

青婧磨牙道:“将所有耗子肉给我烧了，所有食了耗子肉的人也给我隔离起来。”

葛天侯不解:“为何？”

青婧反问:“鼠疫为何叫鼠疫？”

“不是所有....”

“冀州，不，是整个帝国正在肆虐的便是鼠疫。”

在鼠疫期间吃耗子肉，非常勇敢。

青婧记得辛筝为了防疫都丧心病狂到在前段时间颁布了禁食野生动物，并且每个养殖家畜的作坊里的家畜在出栏前都要先找兽医检查开个证明家畜身体健康的法令。

葛天国与辛国国情不同，做不到辛筝的那地步，但青婧为了防疫做得也没少。

青婧拧眉看着葛天侯。“你不会也吃了吧？”

葛天侯摇头如捣蒜。“虽然很小的时候吃过，但如今的我接受不了那么重口的食物。”顿了顿，葛天侯补充的问:“蛇肉没问题吧？”

“鼠疫的源头是老鼠，但别的动物都有可能染上。”青婧头疼。

鼠疫肆虐的期间，

任何野生动物统统都不安全。

“但如今的条件你不可能让所有人不打野味的主意。”葛天侯道。“比起染疫而亡，先不饿死才是最重要的。”

青婧更头疼，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野生动物身上细菌病毒相当丰富，但吃它的人就没少过。

很长时间，哪怕是现在，冬狩都是很多小国与部落最重要的食物来源。

像辛筝那么折腾也只有辛筝可以，因为她能保证哪怕不吃肉，氓隶也有别的食物充饥，不然冲着她禁食野生动物的法令就足够让她再体验一回国/人暴/动。

“将所有医者征调起来，一名医者负责五百人的防疫与健康，有任何不对马上隔离。”

长葛人很多，但做为国都，医者的密度是全国最高的，不然青婧就得考虑一名医者负责几千人了。

葛天侯点头，提笔在纸上写诏令。“你不吃蛇羹是因为怕鼠疫？”

“我不会染上鼠疫。”青婧笃定的道。

葛天侯诧异。

这么笃定？

难道有什么一定不会染疫的丹药？

青婧解释道:“只有动物能染疫。”

葛天侯:“....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半植物半动物罢了。”青婧道。“鼠疫感染不了我。”

葛天侯沉默须臾，最终还是决定为了心脏着想不去跟青婧讨论人/伦道理。“你养的那条蛇呢？你回来我都没见到它。”

青婧讶异的看着葛天侯。“你怎么知道我养了蛇？”

葛天侯抽了抽嘴角。“不论怎么说，你那会儿都是我仅剩的子嗣。”

仅剩的子嗣身边出现了一条竹叶青，色泽苍翠欲滴，脑袋三角形，一看就是毒蛇中的毒蛇，他只要脑子没问题都不可能一无所知。

“阿碧死了。”青婧淡淡的道。

葛天侯大概能猜到青婧为何不食蛇羹了，让人给青婧换粟米羹，至于肉....耗子肉口味略重，蛇羹不食，干脆就不上了。

青婧随意用了点，睡了一个时辰便重新爬起来处理事情。

虽然国君的工作量从来都没小过，但如今的葛天国无疑是工作量最沉重的时候，没有之一。

虽然没想到长葛会是震中，但地震受灾范围可从来都不会只有震中，房子不够结实，除非远离震

中千里之外，否则照样塌。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父女俩修建的帐篷营地是葛天国全境，并且在看到蛇虫鼠蚁都跑出来后下令全部离开屋子中的全部并非只有长葛，而是全境，如此不论震中在哪里都能伤亡降到最低。

虽然做了准备，但在各地的汇报送来之前都不能放心，哪怕汇报来了伤亡不大也要提防有心人在这个时候作乱。

长葛也同样是事情一大堆。

不同于离得远哪怕有损失也不会太大的城邑，长葛与长葛周遭的城邑全部都可以化入重建名单。

一共多少人口，有多少死亡，有多少失踪，有多少人受伤，以及寒冷的冬天吃什么喝什么，方方面面都要统筹。

还有最重要的，恢复道路。

不将道路修复，等营地里囤的物资用完了青婧大概能解开秩序崩溃后人从智慧生物化为野兽需要多久这一谜题。

地震后的第四天，余震小了很多，葛天侯开始组织人手回城邑中挖掘搜集可用的资源，顺便清理还能用的建筑准备余震再小一些的时候搬回城里。

地震中遭灾的不止智慧生物，还有毒虫猛兽，不管是冬眠的还是不冬眠的统统都被震得从深山里跑出来了，虽然为营地提供了不少加餐，但也同样带来了不必要的伤亡。

青婧在长葛各处营地完全恢复秩序后仗着自己强大与特殊的体质翻过已经没了路的群山，前往长葛之外的各郡拜访，没有能力以至于将灾后安民给做得一塌糊涂的全家挂起来风干换个能把事情办好的的，有能力但不老实的敲打到听话，敲打也没用便灌药，反正保证葛天国不生乱，并且各地能够筹物资组织人手支援长葛，受灾的同样加以安排。

再回到长葛的时候暮冬之月都快结束了。

长葛还能用的建筑都被清理了出来，有损坏但简单修葺一下也还能继续用的房子都收拾好了，葛天侯开始安排人回城居住。

为了尽可能安置更多的人，一间屋子塞十几二十几个人是必然，反正屋子够大。

那样的地震后还没完全化为废墟的房子基本都是贵族与大地主的，家里有钱，住的屋子自然要足够大才能彰显身份，也更实用

大户人家主子睡觉的时候房间里也是要有人守夜和伺候的，再加上各种摆件，屋子不大不够用，塞十几二十几个人不难。

略有点问题的是，因为葛天侯的预警，不是每个贵族都头铁的拿命冒险，拥有的东西越多，人也就越怕死，死了就什么时候都没了。因而地震中死掉的贵族还并不多，再加上被葛天国下令赶出城的地主们....可以说那些被葛天侯征用的房子的主人基本还活蹦乱跳的。

没人能高兴自己的房子莫名其妙被征用了，还一个子的补偿都没有。

然而阻止也没用，将门给锁了，葛天侯让人撬开，将门堵了，葛天侯让人砸墙砸出一道门来，反正房子他征用定了。

军队与民心在手就是这么任性，任性得青婧进营地的时候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阿父你变化可真大。”青婧道。

葛天侯是暴君，但再暴君，只要还想在国君的位置上长长久久的坐下去就不免顾忌众多，如今的葛天侯仿佛完全放飞了。

“我曾经希望国家越稳越好，江山社稷在我子孙手里千秋万代传承。”葛天侯哀怨的看着青婧，一脸的吾儿叛逆伤透吾心。“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期盼的呢？”

他还没死崽崽就已经计划好了江山如何拱手予人，甚至若非为了送人江山，崽崽都不会回来。

青婧想了想，不考虑自己的追求，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她对葛天侯做的事岂止一句不孝能够描绘。

从一介奴子爬到国君的位置上，还缔造了葛天国有史以来最强盛的时期，毕生心血最终却被亲生骨肉白送，被气死都不足为奇。

葛天侯如今还能心平气和的也挺不容易的。

思及此，青婧难得的生出了一丢丢的愧疚心，上前伸出一只手勾着葛天国的肩膀，安慰道:“阿父，做人呢，眼光要放长远点。”

“长远到追求成就神灵？”葛天侯撇了撇嘴。“无所不知，那是神灵的境界，生而为人，有理想是好事，但应该现实点。”

“哪里不现实了？”青婧理直气壮道。“凡人成就神灵，哪里不现实了？你觉得不现实是你目光太狭窄。就算真的不现实，那也比你的江山万代现实加靠谱

。”

葛天侯怒:“哪里不靠谱了？帝国传承数百代的方国一抓一大把。”

“小国寡民，发展落后，当然国祚绵长。”青婧不以为然。“你要统一元洲后还能国祚绵长，也不用百代，能超过一百载那我才佩服你。可就算这样又如何？仍为蝼蚁。”

闻言，葛天侯怔了下。“你什么意思？”

青婧叹道:“很久以前有一季文明，它解决了整颗星球所有智慧生物的温饱问题，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不是少部分人，也不是大部分人，而是每一个人，真正意义上的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后来它灭亡了。”

葛天侯有点怀疑青婧在编故事。

民以食为天。

若真的有这样一个文明，毫无疑问，普天之下不会有任何国家与文明能是它一合之敌。

氓隶愚昧不代表没长脑子，若真的有人能让每一个人吃饱穿暖，他们必定会用脚做出最令血统贵族愤怒与诅咒万分的选择。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努力跻身贵族。

如此一来，一个不一定能保证你成为贵族却一定能保证你吃饱穿暖有尊严活着的文明必定会成为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对像。

若真有这样一个文明存在过，那么它是如何灭亡的，又缘何没有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既然如此强大，如何会灭亡？”

青婧反问:“葛天国如此强盛，长葛如此繁华，如何会化为废墟？”

葛天侯笑。“地动可以毁掉一座城邑，却不可能将一整个国家乃至文明化为废墟。”

青婧掏出了自制的拳头大小的星球仪放在案上。“这是我们生活的大地。”

“我知道。”葛天侯道。“大地是一颗球，绕着太阳公转。”

这几年青婧虽然没可以教他，但耳濡目染数年他的很多三观生生让青婧给敲碎了。

“星球的公转与自转都非常的稳定，于是有了我们所认识的世界，但是。”青婧将星球仪的支架拆开抓起球抖了抖。“有一天它抖了下，也可能是翻了个身。”青婧将球倒了过来再放回支架上。

葛天侯看着星球仪，非常小，只有拳头大小，然而葛天侯的眼神却仿佛看到了人世间最可怕的事物。

“星球怎会突然？”

青婧道:“你睡觉的时候睡久了难道不会觉得不舒服，翻个身或是挠挠脖颈挠挠背？”

葛天侯的眼神愈发惊悚。“你莫不是想告诉我，星球是一个生命？”

“那得看你对生命的定义是什么，反正在我看来，它是生命。”青婧道。“它有自己的生活规律与作息，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凡人影响到了它的作息与规律，就挠挠，或是翻个身。”

葛天侯无言。

青婧道:“在如此伟力前，江山万代毫无意义，唯有成就神祇方能不朽。”

“你口中毫无意义的东西是我投注了毕生心血的东西。”葛天侯道。

青婧毫无孝心的道:“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葛天侯:“....那般伟大的文明尚且灭亡了，所谓有意义的追求，有谁能做到？”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能够一次性顺风顺水就达成的？没有人是所有人和事都要捧着的万人迷，谁也逃不开失败。”青婧反问。“而失败乃成功之母，唯有经历无数次的失败才能生下成功。”

葛天侯噎了下，很快找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那要多久才能生出成功？”

凡人要用多少岁月才能成为不朽的神祇？

在这个神祇只存在于传说而没人见过再不就是所谓神灵其实就是被神化的祖先的世界，葛天侯不认为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从未有人成就不朽，又怎可能有人知道追求不朽需要花费的时间？

但是——

对于葛天侯的问题，青婧脱口:“约莫两万三千一百兆载。”

葛天侯:“....这标准你靠什么算出来的？”莫不是将他当三岁稚子随口编来忽悠他？

青婧一本正经的回答:“直觉。”

葛天侯顿觉手痒痒，熊孩子就是皮太痒了，但理智很快追了上来:别冲动，你打不过熊孩子。

“我就不说你这个直觉的准确性，我们就说，两万三千一百兆载，有谁能活那么久？”

“除了星球，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活那么久。”青婧回答。“我问过修，哪怕是神话生物，理论寿命一般也几千万载左右，宇宙中可能有寿命更长的，但祂没见过。”

几千万载，居然还也？

那什么才不是也。

葛天侯内心腹诽不已。“那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能够成就不朽的神祇？”

青婧点头。

葛天侯问:“根本不可能有人做得到的目标有什么意义？”

“个体做不到并不意味文明也做不到。”青婧道。“人族的平均寿命撑死三十，但人族的文明存在多少岁月了？个体无法建立起一座数十万人居住的巨城，文明能；个体无法修建浩大的漓水水利，文明能；个体无法让每个人都吃饱，文明现在是不能，但以后肯定也能。既如此，个体不能成就神灵，文明为什么不能？”

葛天侯一针见血道:“元洲从未有过寿命超过五万载的文明。”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青婧道。“成就不朽神祇若那么容易，普天之下早已不朽存在满地跑。”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以前没有，以后会有，但它太遥远了，遥远到哪怕是最长寿的长生种也看不到终点。当任何东西遥远至此，它便是虚幻的。”葛天侯道。“没有人会为一个几万兆载岁月后的目标，更不知道会不会实现，即便实现，受益者也并非自己的目标奋斗。”

青婧道:“我会啊。”

葛天侯不解:“你图什么？”

“图我高兴。”青婧一脸神气活现的解释道:“知识的殿堂浩荡无涯，我无法抑制自己其全貌的渴望。”

“纵使失败？”

“爱我所爱，追求我所爱，每一刻我都是欢喜的。”青婧回答。

“结果并不重要？”葛天侯无言的看着崽崽，没看出来崽崽居然如此豁达。

“怎么可能。”青婧否道。“过程很重要，结果也很重要，不然我为何将自己改造成半动物半植物，以后还会完全蜕变为植物？不就是因为植物的寿命比动物更长？”

葛天侯:“....”

青婧总结道:“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后悔，但我也会用尽所有的方法让自己活得更久，久到踏足终点。”

青婧搂着葛天侯的肩膀亲切道:“阿父，目光长远点。”

葛天侯沉默须臾，道:“也许你是对的，但我是一个普通人，我短浅的目光看不到也理解不了那么遥远的东西，我只能看到当下，但我会为你骄傲。”

见青婧目露疑惑，葛天侯解释:“就像你和说起你师妹时说的，抬头仰望星空者虽难以为世人理解，但伟大毋庸置疑。”

青婧像很小的时候一般搂住葛天侯的脖子，脑袋靠在他早已不再宽阔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要说:两万三千一百兆载=两百三十一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