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能不朽

《孰能不朽》

第三十章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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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水车来了!”

四头健牛吃力的拉着巨大的瓮车走至农田边, 说是瓮车是因为这车的四个轮子上不是供人乘坐的车厢,而是巨大的水桶。

农人纷纷提着水桶至水车前排队, 也不是没有想插队的, 但前些日子有人插队甚至为此打了起来,然后就被扣了用水量。

湟水之地已经很多天没下雨了,不是所有的田地都在水边, 虽然也在修渠修井了, 但渠和井还没修到能覆盖所有的土地,灌溉甚为不方便。

灌溉关系干系到作物的收成, 平时不过是多跑几趟或是等待渠修过来, 但旱时, 为了水源, 氓庶只会打出狗脑子。

临近水源水够用要多储备水以防不测, 水源不够的更要抢。

为了平息争端官署最终出台了新的政策, 旱时控制用水量,根据每户人家的田亩数量、种植的作物以及家中人口规定每个月的用水量,下发凭证, 靠着凭证领水。

官署将治下的牛马家畜全都集中了起来拉水, 将水送到农田边, 也省了农人忙活, 总体而言还帮农人省了不少事, 若非水不能饱饮堪称完美。

也不是没有人有异议, 但湟水是军事重地, 有大军驻守,瞅瞅披坚执锐的甲士,有异议也没异议了, 最终相安无事。

鯈拿着用水凭证, 提着水桶跟着排队,很快排到,将两个水桶放到水车前,报上自己要的水量,递上用水凭证,每张凭证二十斤水,根据需求给役者凭证,役者便会打对应的水给农人。

让农人自己打水一定会多打,然后又是狗脑子打出来,官署干脆就不让农人自己打水了,而是让服徭役的役者打水。

役者拿着有刻度的水桶从水桶里提水,给鯈看水桶里的刻度,确定打的水量是多少斤再倒进鯈提来的水桶里。

水桶里打满,鯈将草编的盖子扣在水桶上,即防止蒸发也防止水溅出。

拿扁担将水挑到不远处的田里,再打开盖子,拿长柄的勺子舀了水小心的浇在麦株的根部,小吏与书上都说这样浇灌能更好的浇透植株的根部,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不论真假,都没人敢放开了用水。

“据我所知,你写文章的钱应该足够你衣食无忧。”

声音有点熟,给麦株浇水的鯈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哪位,惊喜道:“望舒!你是巫....一定能下雨,能不能为蒲阪下一场雨?”

看着激动的鯈,望舒怔了下,苦笑道:“抱歉,我做不到。”

“你不是巫女吗?”鯈不解。“你有神力。”虽然巫女的身份已经被废了,但巫女的神力并非君王一言就能转移的,除非前任死了,否则是不会转移的。

望舒解释道:“水不会凭空产生,我在这里下雨,雨水是来自其它地方的水。”

鯈瞬懂,用其它地方的水在蒲阪下雨,蒲阪是不旱了,但其它地方该旱了,鯈不由露出了失落之色,但还是道:“不好意思。”

望舒叹道。“无妨,本就是我能力不足。”

巫女享有帝国最好的待遇与教育,自然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只是这一代人族比较倒霉,摊上了她与青婧。

“不过你怎会在这里种地?”望舒疑惑的看着鯈,鯈写的游记与见闻辛筝是很喜欢的,一喜其写实,连人吃人都能如实的写进去,可以让何不食肉糜的人开开眼界;二喜其中天地之大,可以让井底之蛙知道天地很大,不止一方井。

官序的教材里录入了许多鯈写的文章,他自己也将游记整理成书,司书刻了雕版,印刷了不少,很受欢迎。

书里的内容太丰富了,有如何在野外生活得优雅精致、有各种各样的山川草木风土人情、也有时事如途经某国结果正好赶上政变差点被牵连....堪为最佳课外读物,更别说这课外读书还是连载的。

鯈基本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停驻,这也使得兖州境内的人能够通过他的游记知道很多外面发生的事。

销量可观,收益自然也多。

靠着游记的分成,鯈的生活并不成问题。

种地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一般来说能够通过其它途经赚到钱的人都不会愿意种地,太累了。

鯈道:“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事情做,正好看到官府招人耕作田地,便来种地了。”

望舒知道这政策,兖州地广人稀,如今的蒲阪也是,哪怕按人头分地也还有大量的荒地缺人开垦,但辛筝又不想修改分地的面积。改了是方便了,但以后出生的人就没地分了。可辛筝也不想这些荒地一直荒着,遂让地方上的官府花钱雇佣短工开垦与耕作荒地,接受佣耕的一般为那些效率高,先忙完了自己地里的活想赚点钱的农人与还没落户暂时没别的收入的外来者。

鯈是有兖州户籍的,但他没有耕地,律法规定分到的土地不能荒着,只要不荒着,哪怕是种草都行。若是荒着不种,官署会先给予警告与处分,都没用后会收回土地,你不想种,有的是人想种。

鯈从不在一个地方常住,显然没法保证土地不荒,与其到时候被官吏找麻烦,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地。但不方便分地,短期在一个地方接受雇佣种会地还是可以的。

望舒瞅了瞅焉嗒嗒的麦株们,一看就很渴水。“我虽不能下雨,却可以找地下水脉,你们可以打井。”

打井也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往下挖就行了,下锹之前得先确定底下有没有地下水脉,有才能往下挖,不然很可能挖到累死也挖不到水。

地下水脉虽然纵横密布,几乎遍布地层中,但它不是呈水平分布,而是立体分布,每个地方只要一直往下挖,肯定能挖出来,但往下挖一丈是出水,往下一百丈一千丈也是出水,可谁有那闲工夫挖个百丈千丈深的井?

不仅时间不允许,工具也不允许。

但人没有透视眼,看不到哪有水脉,能够一眼看出有没有水脉的,无一不是专业的水利人才,再次就是术士。

术士与天地自然交感,对自然比较敏感,能够通过自然气息判断一个地方的水汽浓度,从而判断有没有地下水脉。

拥有神力的巫女自然更敏锐,整个就一人形探测仪。

若有人翻阅史书便会发现早期时巫女巫觋们展现的神迹主要有三。

一,指哪哪出水,在那个水利行业还没发展起来的时代,这能耐足以称之为神迹。

二为预警天灾,一定范围内能预测未来一段时间里的天灾,如旱涝、地动、火山等。

三为四时咒,春之咒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只要没死透就能捞回来;夏之咒与冬之咒就是大范围杀伤术法;秋之咒可令农作物丰收。

第一种神迹随着文明的发展开始消退,第二类随着帝国版图扩张超出了巫女的感应范围而稀少,第三类从稀少变成更稀少,四时咒每用一次都会损耗巫女的寿命,除非万不得已,巫女们都不乐意用。

“那太好了。”鯈露出了喜悦之色,官署的专业人士定位水脉十次能中四五次,若是术士,还能更高一点,但准确率再高也不可能比巫女更高。“我带你....你等我一会儿,我将水浇完了就带你去寻里正。”

打井需要人手,哪怕是青壮,独立打一口井至少也要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且打了井还不一定能出水,对于辛筝而言这效率自然是没眼看,因而干脆设了负责打井的官吏。

井吏提供技术支持,城官署有负责打井所需材料的部门,里正负责组织当地的青壮,整个里聚的青壮轮流打井,需要的材料到位及时,一般几天就能打好井。

这种安排也使得只要能找到准确的打井位置,里正马上就能带着人开干。

望舒点头,一边看鯈给麦株浇水一边说起自己的来意。“我有一件事想找你帮个忙。”

“尽管说。”

“你可知自己是巫子?”望舒问。“你的游记有提到过,你曾经去过一座大神庙,那之后便再也没踏入过任何有测验铃铛的神庙。”那件事被报上过玉宫,但因为最后没找到人而不了了之。

鯈委婉道:“我不喜权力争斗。”

在看到铃铛响时他是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但他不是无知小儿,多年流浪,他清楚巫宗是怎样的庞然大物,成为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嗣君,那就不是人能承受的重压。

他就一普通人,不想承担那么大的责任,也背负不起,故而脑子完全反应过来前身体就已经脚底抹油的跑了。

后来巫宗黑历史频揭,鯈就更庆幸了,尽管邸报上说得很委婉,但他如何看不出来什么意思。巫女都能给弄出一个假的,可想而知内部是怎样的混乱,自己若为巫子,鬼知道会不会因为不听话就被杀了换个假的替代。

望舒无语道:“你若为巫子,能活几天都是个问题,我不会拜托这种你做不到的事。”

“早说。”鯈松了口气。“那你是要我做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没接受好的教育,有什么能够帮助你的地方?”

自己会的,望舒似乎比自己还精通,而且更博,鯈想不出望舒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有,是关于蜚疫的,这得先从神话生物说起,你可听过炎帝斩七恶的传说?那七恶就是神话生物....”望舒将神话生物的存在,以及能力都向鯈介绍了下,再同鯈重点聊了聊蜚的事情以及它与这场大疫的关系,最终提到山鬼有办法将蜚的残魂引出来,但需要神子帮忙冒充常仪。

鯈一边浇麦株一边听,听完后思考了一会儿,问望舒:“宰辅知道此事吗?”

望舒点头。“知道,我来寻你也有她的意思。”

鯈闻言又问:“那我能不能向她提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未来不杀濁山侯,或者保她一命。”鯈也知道自己的条件有点为难人,又补充了句。“性命无碍即可。”

国君的权力与社稷就算了,辛筝肯定不会答应。

望舒怔了下,问:“你游记里提到的在濁山国遇到的那名女子是濁山姮?”

鯈点头。

望舒无言。

她与濁山侯不熟,但瞅瞅濁山侯的履历也不难知道这是一个心黑手辣不逊辛筝的人,这样一个人是怎么与鯈契合到一块的?二位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吧?

焉嗒嗒的元随口在望舒的脑子里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很少有人能在与神子相处时无动于衷,若被神子爱上,能够不被打动的更不存在,反正我没见过。”

“为何?”望舒不解。

“因为神子的爱太纯粹,纯粹得令人无法不动容。”元解释道。“在这烟火红尘里,有一个人懂你的心,尊重你,爱你的全部,永远不会为了利益伤害你,谁能拒绝?好吧,普通人或许能拒绝,但濁山姮这种人精窝里长大的人就算了,生命里遇到的所有人都将各自的利益摆在第一位,说爱她的,哪怕有爱,主要目的也是为了利益,这种时候遇到一个纯粹得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家伙,她根本无法抵抗。就好比坏人容易爱上真善美的人一般,虽然自己是个人渣但并不妨碍坏人喜欢美好的东西,或者说,正因为自己太惨不忍睹,才更喜欢美好。濁山姮是政治家,很难用好坏来定义,但道理是共通的。”

“你看过很多神子的爱情?”

“不超过一掌之数。”元道。“正常情况都是凡人爱上神子然后被拒绝。”

“这么惨烈?”

“也谈不上惨烈,就很正常,神子对于爱要求很高的,物质条件可以凑合,但平等、互相尊重、相处时愉快这三条必须满足,你觉得几个凡人的爱能达到这境界?”

“那是凡人的标准?”望舒无语,光是第一条平等在这个人分三六九等的时代就足以淘汰这个时代的正常人,而第二条的互相尊重就更别提了,那对道德要求很高的,顿时理解了为何历史上那少数几个有情人的巫女巫觋找的情人不论放在哪个时代都谈不上正常人。

“当然不是,不然哪还谈得上稀有?”

望舒:“....”你说得好有道理,我无法反驳。

鯈看着沉默的望舒,忍不住露出了失落之色。“不可以吗?那算了,我另外再想办法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敖岸山?”

回过神的望舒讶异的看着鯈。“谈条件不是你这么谈的。”

鯈理所当然道:“可蜚疫之下,死人千万,你们答不答应我都是要救人的,你们答应自是极好,不答应,我也不可能因此不救人了,只能再想办法。”

“那你要是想不到办法呢?”望舒好奇的问。

鯈道:“那就在她殉国时陪她好了。”

望舒道:“我好像理解濁山姮为何会爱你了。”

相对于濁山侯一生中会遇到的所有人,鯈整个就一股泥石流。

鯈回以困惑的眼神。

望舒道:“此事我没有做主的权力,但我会尽力说服兕子。”

“多谢。”鯈感激道。

望舒道:“你也别谢得太早,兕子哪怕答应不杀濁山姮,她也会将濁山姮变成庶人,从国君到庶人,如此巨大的落差,她不一定受得了。”

自杀的亡国之君可不全是为了骨气,也可能是无法接受现实的巨大落差,与其日后失去一切卑微的活着,不如趁着自己还没完全失去时一死了之。

“我会想办法。”鯈道,但眉宇间终究添了三分郁色,但不论如何,有了个承诺还是好事。

鯈很快就浇完了地,但麦子正处于灌浆期,不是只浇一回就够了的,之后一段时间每天都要浇,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所幸他这不是自家的地,而是受官府雇佣,只要提前与官府说一声,官府找到替代者,再完全交接即可。

趁着鯈交接的时间,望舒在方圆几百里都溜达了一圈,画出了一张地下水脉图,并在图上点出了适合打井的地方再交给给当地的官署,剩下的问题是组织人手打井,这她就帮不上忙了,遂带着交接好了的鯈一同乘鹏鸟前往澜州敖岸山。

时过经年,敖岸山这一片地域的景色一如往昔,大雨绵延不绝,仿佛此地为归墟的出口,流入归墟的水全都涌到了此地,化作雨水回到大地上。

鯈忍不住问望舒:“你看这雨水若运到北方去可会影响此地吧?”

雨势都成这样了,哪怕不是洪涝也差不多了,再看乌云的浓度与源源不断自南方赶来的云,这雨鬼知道要下多久,让他想起了旅途中听过的传言。

若传言无误,敖岸山这一片面对的问题不是缺水,而是水太多,若是运走一部分,对双方都有益。

望舒道:“距离太远了,需要耗费的灵力庞大,哪怕是巫女也运不了多少水。”

北方是旱灾蝗灾重灾区,南方却很少闹旱灾,当然,它虽不闹旱灾却闹洪涝,很早的时候就有巫女尝试过将南方多余的水运到北方,达成南北双赢,但运了一趟就放弃了,言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挖几条渠。

鯈闻言只得放弃。

鹏鸟展翅,原本还被乌云遮挡的敖岸山很快出现了眼前,

鹏鸟翩然降落在敖岸山时敖岸山数千年不曾退散的乌云竟陡然散开了一大片,不知多少年不曾出现的灿烂阳光洒落,为敖岸山披上一层金色的薄纱。

山鬼瞬移般出现,对寄宿在望舒体内的元道:“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元叹道:“我不想来的。”

山鬼不解。“为何?”

“蛮荒纪的故人如今还活着的只几个了,我不想你这么快就消失。”元苦笑道。“尽管曾经杀死你的就是我。”

山鬼道:“可你还是来了。”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非常孝顺的后代。”元更加无奈。

辛筝说得很好听,不会强迫祂,但....天天让人将蜚疫死亡人数与感染数统计后给祂看,还真的是一点都不强迫。

元叹了一口气。“要怎么做?”

“辛侯说有四个人,还差两个。”山鬼道。“机会只有一次,我要一一比较,选出最合适的,我已在山鬼居为你们准备好居所,你们先休息一段时间,养精蓄锐。”

元闻言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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