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1626

《启明1626》

第17章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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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魏忠贤果然又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了皇帝跟前。

“前几日,皇爷让奴婢们荐个得力的新人去辽东,奴婢们斟酌了一番,以为兵部右侍郎阎鸣泰为总督蓟辽的最佳人选。”

朱由校依旧“笃笃笃笃”地敲他的护灯小屛,“哦?”

魏忠贤觑着皇帝的神色继续回道,“内阁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年前宁远告急的时候,内阁就荐了阎鸣泰去辽东整饬蓟镇边备兼联结西虏事宜。”

“只是阎鸣泰尚未动身,袁崇焕就已然打退了奴酋,奴婢以为,照皇爷先前的意思,这蓟辽总督的新人选起码须得满足三个条件。”

“一自然是要性子好,必得要温婉和顺才能与袁崇焕和衷共济,二则是要不偏不党,能从容斡旋于东林党与阉党之间,三呢,便是要深习蓟辽情形,熟悉边事。”

“这些条件,阎鸣泰都符合,天启二年,孙承宗自请出关之时,便对他屡疏推荐,当时吏部衙门会推辽东经略,在阎鸣泰、李三才、王之寀和王之臣四人之中题推一人,最终是阎鸣泰获职,可见他与东林党交情匪浅,资历上也够格。”

“不过要从‘乡党’二字上来讲呢,不怕皇爷笑话,阎鸣泰与奴婢是同乡,他是北直隶清苑县人,奴婢是北直隶肃宁县人,阎鸣泰是在天启三年称疾居家的,去年他被重新起复为兵部右侍郎,还是走了阉党的路子,因此他也算是在朝中左右逢源了。”

“而且这阎鸣泰呢,在实务上也不是个爱掐尖要强的,他在孙承宗麾下当辽东经略那会儿,孙承宗受皇爷重托,独操事权,阎鸣泰也都让着他,皇爷可不要小瞧了这一让,有道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不为’可比‘有为’要难得多了——”

朱由校边听边笑,他明白魏忠贤的心思。

阉党想保住对辽东的绝对掌控权,就必须保证指挥辽东战事的最高官员都是阉党的人。

而皇帝不愿意见到前线文官武将因党争龃龉而延误军纪,所以阉党就让先前与孙承宗合作愉快的阎鸣泰二度出山。

虽则阎鸣泰从前与孙承宗的关系还算和睦,但以眼下的政治局势来看,阎鸣泰的立身之本就是同魏忠贤的“同乡”之情。

因此一旦到了关键时刻,阎鸣泰必定会站在阉党那一边。

更重要的是,既然阎鸣泰之前与袁崇焕有一同共事的经历,他就可以摸得准袁崇焕的脾气。

在维持住辽东政治局势平衡的同时,尽力将袁崇焕吸收进阉党。

魏忠贤打的肯定是这个主意,知道了风往哪个风向吹,那必然是能打顺风局就不打逆风局啊。

皇帝已然转了态度,一意想护着袁崇焕,那么只要袁崇焕愿意与阉党合作,他在辽东立下的战功不就等同于阉党的战功了吗?

所以魏忠贤才挑中了阎鸣泰去辽东当这个中介,作为皇帝先前否定派遣镇守中官的一个折中备案。

而阎鸣泰作为两党之间的润滑剂,自然也乐意为魏忠贤牵线搭桥。

因为一旦他这个中介失去效用了,魏忠贤一定会先把他给换下来。

违背了阉党的利益,就是变相地将自己排挤出局,阎鸣泰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做。

朱由校想到此处,不禁暗道,果然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辽东战场上现在根本不是后金跟大明在打仗,而是明廷内部的党派之间在打仗。

“这是曲解了孟圣人的话。”

魏忠贤立时住了嘴,但听皇帝又接着道,“孟圣人的原话是,‘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一个人只有知道何事不能为,尔后才能有所作为。”

“有所不为的目的是为了有所为,所以这其中最难的,就是要分清楚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

魏忠贤忙道,“皇爷说得是,奴婢瞧着,在这上头,阎鸣泰就分得挺清楚的。”

朱由校不置可否道,“但愿如此罢,咳,你再说说阎鸣泰的第三个长处罢,他既然只担任过一年的辽东经略,怎么就熟悉边事了?”

魏忠贤道,“皇爷先前讲起关宁锦防线的重要性,奴婢便记下了,要让关宁锦防线派上用场,那就不得不提漠南蒙古,说到抚蒙,那自然就属王世忠最得用……”

朱由校不妨魏忠贤的嘴里竟蹦出了一个崭新的人名,一时记忆衔接不上,忙问道,“等等,你说谁最得用?”

魏忠贤一愣,重复道,“王世忠啊!神宗爷的养子。”

朱由校握着锤子的手空悬了一会儿,终于从原主的记忆里搜寻到了前因后果,“哦!——你说的是哈达那拉·克把库罢?”

魏忠贤道,“正是!在奴酋崛起之前,辽东原是北关有叶赫,南关有哈达。”

“这克把库为哈达部酋长孟格布禄之次子,万历二十七年,叶赫部酋长纳林布禄攻打哈达,孟格布禄便以三个儿子做人质的代价乞求奴酋派兵支援,纳林布禄害怕二者联合,通过开原通事致书孟格布禄,愿将女儿许配予他,求得两部修好。”

“不料,奴酋不久便得知了此事,一举攻克了哈达,克把库便与其父孟格布禄、其兄吴尔古代一同被俘,次年,孟格布禄因图谋刺杀奴酋,而事泄被诛。”

“到了万历二十九年,孟格布禄的死讯传至京城,神宗爷为平衡辽东女真诸部的各部势力,宣谕建州,切责奴酋夺取哈达、擅杀孟格布禄之事,并革其市赏。”

“奴酋当时因伪作忠顺大明,便表示遵从宣谕,愿意将克把库及其一百二十户部民归还大明,且于抚顺关外刑白马盟誓,抚保吴尔古代之寨。”

“于是克把库从此便被神宗爷抚养于宫中,因哈达以‘王’为汉姓,遂改名为王世忠。”

“而其兄吴尔古代携麾下部众返回哈达居住后,又屡次受到纳林布禄的袭扰,此后,哈达大饥,向开原乞粮不与,部民苦不堪言,吴尔古代四面楚歌,只得重归建州。”

“奴酋乘机灭亡了哈达,并将其继妻富察·衮代之女莽古济嫁予吴尔古代为妻,自此之后,哈达部的这一对兄弟便天各一方,哥哥吴尔古代成为了奴酋的一员战将,弟弟克把库却成了神宗爷的养子,如今已是与汉人无异。”

“这鞑子啊,都不讲人伦,他们那儿的姻亲,七拐八弯的都是近亲,这叶赫部的纳林布禄啊,就是奴酋侧妃叶赫那拉·孟古哲哲的兄长,纳林布禄病死之后啊,他的弟弟金台石继位,于是金台石就是后金四贝勒的舅舅,而这克把库呢,却是金台石的妻侄,屈指一算呐,大家都是一家人。”

“所以叶赫部灭亡后,神宗爷就给王世忠授了个广宁卫指挥加游击的衔,他妹妹还嫁了察哈尔林丹汗,后来王之臣想利用他与林丹汗的姻亲关系,将其调往宣云,用以结交察哈尔部。”

“孙承宗出关的时候,王世忠也是跟了去的,因此这阎鸣泰跟王世忠,也算是老交情了,故而之前皇爷一提要让蒙古维持现状,奴婢就立马儿想起阎鸣泰来了。”

朱由校不得不感慨于魏忠贤的高情商。

“将人无意之中说过的一句话记在心里,再出其不意地复述一遍以示重视”这种技巧,他只在现代那些教人谈恋爱的营销号上见过,没想到魏忠贤竟能无师自通,在荐人的事上也能把话说得这样熨帖。

难怪他一个太监,也能追到比他小了整整二十三岁的有夫之妇,可见不管古今中外,能提供情绪价值的人,总是能取得比自身能力高出百倍的成就。

“唔,这次的人,你举荐得倒挺合适。”

皇帝开口道,“这抚蒙啊,的确是袁崇焕目前的头一等大事,是得多找几个帮手,王世忠此人,朕倒是听周延儒提起过一回,周延儒对他的评价是,‘此人虽夷种,近在南久,已似苏州清客,也会焚香作诗了’。”

魏忠贤赶忙道,“那还不都是神宗爷教导有方?”

朱由校笑了一笑,不由心想,这明神宗跟努尔哈赤的脑回路也真是奇怪,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好好教,倒专喜欢去捡别人的儿子放到膝下收养。

“这说到底呢,王世忠身上,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名分,奴酋灭了哈达部与叶赫部之后,就将他们女真人归拢成了同一个民族,还将蒙古文和汉文结合到了一块,重新发明了一种语言,这就是刻意在女真人和汉人之间制造对立嘛。”

“而哈达部为海西四部之一,倘或让王世忠奉祀哈达,打出收复哈达故地的旗号,并依托察哈尔部,暗中策反后金内部原海西四部部众,必定能起到瓦解后金的作用。”

“《左传》中说,‘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便是这个道理,再者,有了王世忠这么一个哈达部遗孤在,往后总不会有人歪曲历史,说这奴酋起兵造反,是因着被汉人欺压得狠了。”

魏忠贤附和道,“奴酋说汉人欺负他,是摆明了给他自己欺负汉人的行径找借口呢,俗称‘恶人先告状’。”

“神宗爷对辽东的女真诸部,那是再宽和不过的了,奴酋要真有种,在理论这话之前,倒是先把神宗爷过去给他的赏赐都吐出来呐。”

朱由校大笑,“忠贤此话,却是恰合朕意,既然如此,朕便准了你的举荐,这蓟辽总督的位子,就让阎鸣泰接了罢。”

魏忠贤跪下磕头道,“皇爷圣明!”

朱由校叫起了他,“朕准了你的请,倒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着这对付奴酋,非得要蒙古人配合不可,在这一节上,奴酋的手脚可比咱们利索多了。”

“朕听说,去年二月,后金四贝勒洪台吉迎娶科尔沁贝勒宰桑之女布木布泰,科尔沁特派遣其兄吴克善护送亲妹至沈阳完婚,朕粗略一计,算上去年这个,奴酋父子已经娶了六个科尔沁公主了。”

“万历四十年和万历四十三年的时候,奴酋分别娶了明安贝勒之女和孔果尔贝勒之女为福晋,万历四十二年的时候,先是洪台吉娶了莽古思贝勒之女为福晋,尔后,奴酋第十二子阿济格再娶孔果尔之女为福晋。”

“还有呢,就是前年,天启四年的时候,奴酋第十四子多尔衮娶桑阿尔寨之女为福晋,这莽古思既是宰桑的父亲,又是明安和孔果尔的兄长,这明安又是桑阿尔寨的父亲。”

“也就是说,这布木布泰是嫁给了她的姑父,主母是她的亲姑姑,同时她两个婆婆以及一个妯娌是她叔公的女儿,另一个妯娌是她叔公的孙女。”

“虽则依照汉人的礼法,奴酋父子这样的嫁娶,实在是不讲究,但话又说回来了,倘或奴酋意图入关定鼎,那即便想讲究,他也没这个条件。”

“你想想后金那地理位置,假设以沈阳为中心,南边是咱们的宁锦防线,东边是朝鲜和东江镇,西边就是蒙古各部,那怎么看都是蒙古更容易合作,而他想征服蒙古,就必须利用联姻分化蒙古各部。”

“如今的漠南蒙古,有名义上的共主林丹巴图尔,这位呼图克图汗的愿望,就是想要重建成吉思汗之伟业。”

“只是其人志大才疏,漠北蒙古与漠西蒙古皆不认他为汗主,且漠南蒙古内部,譬如科尔沁、内喀尔喀、土默特诸部亦是各自为政,后金现在与科尔沁部频频联姻,为的就是要对付林丹汗。”

“山海关乃‘天下第一雄关’,即使奴酋能拿下辽西走廊,一时也进不了关内,反倒很有可能向西扩张,与林丹汗一同争夺草原霸权,夺取从蒙古入关的要道。”

“林丹汗怕腹背受敌,成为我大明与后金之间的牺牲品,才不得不与我大明一同抗金,因此林丹汗与我大明结盟,终究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无非是互相利用罢了。”

“只要后金一日不灭,林丹汗的势力范围仍然仅限于察哈尔部,那么他就一定会与我大明合作,所以这抚蒙的轻重得失,你一定要让阎鸣泰把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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